司馬岳不住的搖頭擺手,一再聲稱自己沒有這個想法,令成帝心中十分的愴然!
自己的弟弟始終看不出來,如果今天將皇位傳給皇叔,明日就會被他人廢黜。同樣,也不能傳位給司馬丕,因?yàn)榇蠖鄶?shù)朝臣不愿意。
今日立,明日廢,甚至?xí)袑m闈政變、派系奪權(quán)之事發(fā)生。
中朝八王之亂讓大晉失去北方大半江山,茍且南渡。如果再來一次禍亂,江南一隅恐怕也保不住了!
“那皇兄為什么一定要選擇臣弟?”
話說到這份上了,司馬岳還不理解成帝的苦心。
“朕知道,你自小就深得幾位舅父喜愛,不像朕這樣,讓他們討厭甚至畏懼。你生性柔弱,遇事喜歡退讓,從不和人爭執(zhí),這固然是他們喜歡你的理由?!?p> 成帝漲紅了臉,又道:“可是,你繼位后就絕不能如此,尤其不可讓后宮干政,外戚弄權(quán)。否則就會成為傀儡,又將重蹈中朝惠帝之覆轍!”
“皇兄、皇兄,臣弟糊涂,臣弟該怎么做才好?”
“君國大計,朝政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但是,天下興廢,成敗得失,均在擇人。有一個人,你必須要倚重。有他在,江山就穩(wěn)了一大半!”
“是誰?”
“桓溫!”
“這是皇兄對你的唯一要求,是鐵律!無論何時何地都要遵從。永遠(yuǎn)要記住,如果今后有人逼迫你改變這道鐵律,他就是圖謀不軌的歹人,他就是禍國殃民的奸佞,你萬不可答應(yīng),要即刻除之,無論他是誰!”
成帝情緒激動,怒視著沉默不語的司馬岳。
司馬岳渾然不覺,他聽呆了,什么鐵律,什么奸佞,皇兄說的到底是誰?
抬頭迎上成帝的怒視,方才反應(yīng)過來,唯唯諾諾道:“臣弟一定做到!”
“你在位一天,決不可罷他的官,削他的權(quán),更不可治他的罪!否則,將來到九泉之下,朕定不輕饒你?!?p> 兄弟二人低聲長談,直至天色將曉。
這一夜,成帝忽然精神煥發(fā),有說不完的話,用不完的力氣。
“弟弟,還記得小時候,你嘴巴特別饞,還護(hù)食,藏著很多好吃的,不讓別人分享。后來呢,卻常常發(fā)現(xiàn)有一些不翼而飛,你還哭鼻子,向母后告狀,說是哥哥偷了,還有印象嗎?”
司馬岳不好意思,歉然道:“記得,那是臣弟糊涂,皇兄怎會偷臣弟的東西!”
“你錯了,的確是哥哥偷的!”
司馬岳愕然的看著兄長,他很費(fèi)解,哥哥總是讓著自己,怎么會偷他的東西?
還有,此時此刻,提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干什么?
成帝之所以提起,是把它當(dāng)作天大的事要提醒弟弟。
“不過,雖然是哥哥偷的,可是哥哥卻沒有吃,而是全給扔掉了?!?p> “這是為什么?”司馬岳還以為是惡作劇,哥哥逗他呢。
“因?yàn)?,扔掉的那些都是舅舅府上送來的!?p> 司馬岳越聽越糊涂,心里納悶,為何要扔掉舅舅府上送來的吃食,難道舅舅們不喜歡他,他故意以此發(fā)泄?
成帝淚花閃爍,回憶起往事。
“父皇駕崩前,哥哥還小著呢,也就比丕兒大一點(diǎn)。記得當(dāng)時,父皇把我拉到他身旁,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最后的一句話!”
“什么話?”司馬岳好奇的問道。
“凡是舅舅府上送來的飲食絕不能入口!”
“???”
司馬岳目瞪口呆,他可沒少吃青溪橋送來的東西!
“當(dāng)時,兩位舅舅還有一幫大臣都在父皇御榻一旁,朕深怕被他們聽到,裝作沒有聽清的樣子,耳朵貼在父皇的嘴邊,不斷的問,父皇,孩兒沒有聽清,父皇聲音大些!”
成帝沉浸在傷痛中,繼續(xù)說道:“然后,朕乘著轉(zhuǎn)身的工夫,給父皇做了一個手勢,告訴他,我已經(jīng)明白了。父皇很欣慰,微笑著離開了我們?!?p> “皇兄的意思是說,父皇是被舅舅他們害死的?莫非皇兄也是……?。鑶?!”
司馬岳驚叫一聲,嚎啕大哭。
“父皇沒有證據(jù),朕也沒有,這一切如泥牛入海,無從查找,或許都是猜測罷了。父皇的這句話只告訴了朕,朕藏在心中十三年了,從未告訴任何人,包括母后。今晚,朕告訴你,只是讓你小心謹(jǐn)慎,提防著點(diǎn),并非是讓你復(fù)仇。”
“有仇不報,皇兄,這卻是為何?”
成帝傷感道:“忘記這些吧,就當(dāng)它從未發(fā)生過,或許這樣,你會活得長久一些!”
天快要亮了,成帝沉默了,久久無語。
“皇兄,還有什么要吩咐的?”
“善待皇后,善待丕兒,奕兒!”
“臣弟謹(jǐn)記在心,皇兄放心,這江山,臣弟先替你看管幾年,等丕兒成年,會把江山再傳給他,臣弟決不食言!”
成帝苦笑一聲,內(nèi)心酸楚萬分,他相信弟弟的話出自肺腑,可誰又能知道,幾年之后,朝堂會發(fā)生什么難測之事,如同現(xiàn)在的結(jié)局。
“黑夜將逝,你回去吧。今日之長談,絕不能向任何人提及,包括吳王妃!”
“嗯,皇兄,那臣弟就走了。若還想起什么,再吩咐臣弟。”
成帝落寞的說道:“其他的事,朕不想管了,朕也管不了了!”
司馬岳走后,成帝無力地閉上眼睛。竟夜長談,如釋重負(fù),想起昨日傍晚庾冰未經(jīng)宣召,突然來到西堂,和自己的一番長談。
說是長談,話鋒里卻帶著脅君之意。
“陛下,滿朝大臣,州郡官長,還有臣弟庾翼,都懇請擁立吳王為儲君。群心所向,大勢所趨,還望陛下早日冊封?!?p> 未經(jīng)宣召貿(mào)然覲見,成帝料到庾冰來者不善,果然,一開口就撕去偽裝,直接提出傳位吳王的要求,真是欺人太甚!
在早朝上,他還羞羞答答說要立年長者為儲君,要召集重臣商議,現(xiàn)在卻越俎代庖,成帝怒火攻心。
這么做,無非就是吳王登基后,舅舅自然還是當(dāng)朝國舅。怪不得他不肯擁立丕兒,因?yàn)槟菢拥脑?,就會失去國舅之尊?p> “聯(lián)合朝臣,勾連州郡,共同上奏,應(yīng)該都是你的主意吧?”
庾冰直言不諱,大大方方的承認(rèn)了。
“陛下說的沒錯,太后就兩個兒子,臣只有你們兩個外甥。除了陛下和吳王,臣和皇室再沒有任何姻親之緣,就是一個普通的臣子。為了我庾家的顯赫和尊貴,臣別無選擇,只能扶植吳王?!?p> “為什么?”
“他比陛下更聽話,更孝順?!?p> “孝順?舅舅口中的孝順不過是對一人一家的小孝,而非對一國一朝的大孝,舅舅心里就沒有君國的大義嗎?”
庾冰袒露心跡,露出真容,笑道:
“當(dāng)然有,不過前提是先滿足一人一家的大義!無論是過去的王家,還是現(xiàn)在的庾家,都有君國大義。然而,作為臣子,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自家!自家的利益高于君國,沒有了自家,那君國也就毫無意義!”
這番赤裸裸的表白,讓成帝無比悔恨!
皇室還是沒敵過世家大族,敗在豪門衣冠的手里,江山還是被他們牢牢攥在手中。
自己為何不早點(diǎn)動手除掉他們,悔之晚矣,當(dāng)初庾亮兵敗梁郡城其實(shí)就是最好的機(jī)會。
是母后,是母后再次為庾家求情,說是最后一次。
母后在咽氣之前,還為她的兄長說話求情,結(jié)果,一念之仁,讓她的親兒子面臨今晚的噩運(yùn)!
此刻,成帝壓根不知道,由于母親的妥協(xié)和退讓,喪失的不僅是皇位,還有親生兒子的性命!
“而陛下不同,身為一國之君,自然先考慮國家大計,因?yàn)闆]有國家,也就沒有君家。其實(shí)說到底,還是為了君家,為了自家,這有王家庾家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形式不同罷了!”
庾冰我行我素,說出這番話時非常得意,還不忘為自己辯解。
“自古君臣,無論明君昏君,無論忠臣奸臣,離開自己的私利,大談什么一體同心,君國大義,那都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成帝冷冷道:“舅舅終于拋卻了所有的面具,露出了廬山真容。朕要是不立吳王,又當(dāng)如何?”
“難道陛下就不考慮考慮,百年之后,皇后,還有兩位皇子的安危?”
“膽大包天!你竟然敢脅迫朕?”
“臣不敢,臣只是說,擁立吳王后,當(dāng)然會照顧他的嫂子和侄兒,血濃于水,臣也會全力護(hù)佑他們周全?!?p> “來人,來人!”成帝嗓音嘶啞,竭力的喊道。
“陛下,你現(xiàn)在連喊內(nèi)侍的力氣都沒有。他們聽不清,即便聽清了,他們也未必會過來?!?p> “你什么意思?”
庾冰嘿嘿笑道:“臣還未啟稟陛下,目前武陵王的中軍已經(jīng)封鎖了京師,通往建康的所有碼頭和官道皆已關(guān)閉。陛下莫怪,武陵王他也是好意,暫借中領(lǐng)軍大印一用,也是為了皇城和陛下的安危著想?!?p> “你們連王內(nèi)侍也收買了,大印只有他能拿到?”
庾冰沒有回答,目如鷹隼,一臉陰森。
沉默了一會,才得意的說道:“外臣之中,除了臣,已經(jīng)無人可以入宮面圣了。陛下還是省省力氣,想想冊封吳王的事吧!”
“舅舅,你真狠,比大舅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為什么?”
成帝很絕望,他說得沒錯,庾冰的確比庾亮兇狠,還要陰險。
庾冰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因?yàn)椋銈兯抉R家欠了我們庾家的債,而欠債總是要還的!”
“欠了什么債?”
“至于欠了什么,反正,明皇帝和陛下已經(jīng)替司馬家還清了,陛下也不必知道。臣一直戴著無形的面具,這幅面具,臣父傳給臣兄,臣兄又傳給我,戴了幾十年,終于可以拋卻了!”
庾冰獰笑一聲揚(yáng)長而去,芷岸才得以脫身,小步疾趨,慌忙來到龍榻旁。
方才她看到庾冰帶人氣勢洶洶的闖進(jìn)來,就知不妙,本能的上前阻攔:“舅舅,你們要干什么,圣上并未宣召。”
可是,一個柔弱女子又能奈何,她被幾個內(nèi)侍連拖帶拽,拉入別院。芷岸呼天搶地的哭喊著,掙扎著,凄厲的聲音在宮墻帷幕中回響。
“陛下,陛下,沒事吧?”
芷岸心如刀絞,輕輕的給成帝擦拭一下淚水,然后躺在身邊,側(cè)著身,凝望著他。
成帝因驚惱過度,病癥加劇,身體變得蜷曲,芷岸的輕喚讓他回過神。淚眼迷離,愁容緊鎖,心有千言萬語,卻哽咽在喉。
想起當(dāng)初在瑯琊山腳下初逢的一幕,粉紅色的長裙,萋萋叢生的香草,蹁躚起舞的飛蝶,她宛如天仙一樣降臨凡塵,來到自己身邊。
眼前,芷岸模樣未曾改變,還是天仙的容儀。而自己,自患病以來曾臨鏡一回,嚇得不敢相認(rèn),鏡中出現(xiàn)了一副連自己都不認(rèn)識的面孔。
下巴削尖,顴骨高挺,眼窩深陷。一臉病容,顯得老氣橫秋,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再照鏡子了。
短短幾載,世事卻如滄海桑田般變換,誰能預(yù)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