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王,莫怕,這是好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靜候佳音吧!”
庾冰離開了大帳,留下渾身冷汗的司馬昱。
數(shù)日前,汝陰城就遭受連續(xù)圍攻,已經(jīng)殘破不堪,這幾日,鮮卑人增兵,加上趙人不守信用棄城逃逸,形勢轉(zhuǎn)眼逆轉(zhuǎn)。
半日之中,慕容垂親自沖鋒,攻城錘終于在北城門撞出了一處裂縫,緊接著門戶洞開,憤怒的鮮卑人如潮水般沖將進(jìn)來,見人便砍,見屋就燒。
這是慕容垂下的命令!
此舉既要為城外死傷的數(shù)千名燕兵復(fù)仇,又是做給周邊的梁郡譙郡看,以收殺雞儆猴之效,震懾?cái)橙?,最好的辦法就是屠城!
城內(nèi)頓時火光沖天,黑煙四起,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殘酷的巷戰(zhàn)還在進(jìn)行,沈勁麾下尚有三千守兵,被分割包抄在兩處,他們根本不是殺紅了眼的鮮卑人對手。
身為王師,慘死在藩國軍士之手,拋尸在不該拋尸之處。
而沈勁身邊只有數(shù)百人,被擠壓在北城一隅,依墻自守。眼看麾下一個接一個在眼前倒下,自己卻無能為力。
此情此景像極了當(dāng)日的梁郡城下,那時的主帥是庾亮,此刻的主帥是庾冰!
千呼萬喚的大軍沒有回師,那個事前許下承諾的大人物也始終沒有出現(xiàn),沈勁徹底喪失了最后一絲希望。
或許自己真的就是他的一個棋子而已,過河的卒子罷了。是死是活,那個大人物不會多皺一下眉頭,不會多一句嘆息。
透過頹毀的房頂,一輪殘陽漸漸西下,生命也即將進(jìn)入尾聲。想到要死,他反倒豁然了起來,壽或夭自己并不在意,夙愿即將成為現(xiàn)實(shí)。
死又何懼?生有何戀?嘿嘿,沈勁笑了。
慕容垂見劉言川說服不了沈勁,失去了耐心,喝令全軍攻城,鮮卑大軍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叩開城門,正在大肆報(bào)復(fù),殺的興起之時,遠(yuǎn)處就傳來一聲斷喝。
“停止進(jìn)攻!”
慕容垂氣急敗壞,心想又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要壞自己的大事,又要為沈勁求情?
他揮舞馬鞭,帶上親兵,循聲尋找哪個活得不耐煩的人。此刻,從陣后閃出一匹駿馬,馬上之人一身戎甲,威風(fēng)凜凜。
這又是何人?慕容垂心里很不爽,待近前一看,頓時啞巴了。
“二哥,你怎么來了?”
燕兵紛紛停下,齊刷刷施禮道:“參見二公子!”
外面的鮮卑人突然停止了進(jìn)攻,沈勁放下手中劍,不明白鮮卑人又在醞釀什么圖謀,接著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
“沈勁,我是慕容恪,專程從泗州趕來,不為別事,只為你!”
“此時此刻,不知慕容公子有何見教?”
沈勁靠在一處城垛口,看著眼前同樣曾歷經(jīng)患難的慕容恪,凄然的問道。
“桓溫親自致信于我,他說了很多,他從我們金鄉(xiāng)郡的初逢時說起,說到青州兗州,說到臨漳,一直說到現(xiàn)在的汝陰。他說死去有時候比活著更容易,生命寶貴,只有一次,要看如何死,為誰死,要死得其所,方能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兄弟,對得起親朋。”
沈勁回憶起往事,眼淚簌簌而下。
“我讀懂了桓溫的意思,他想讓我手下留情,他想讓你迷途知返。我慕容恪未經(jīng)請示王廷,擅自做主,只要你此刻能放下兵刃,就放你一條生路!”
慕容垂急道:“二哥,都這個時候了,咱哪里還需要他投降?他殺了我們那么多人,將士們早就恨不得把他……”
“住嘴!”
慕容恪厲聲責(zé)道:“我是主帥,放了他,一切罪過我一人承擔(dān)?!?p> 慕容垂之軍功和能力幾乎不亞于慕容恪,但慕容恪成名早,在軍中威望極高,且行事磊落光明,因而他對二哥還是很敬畏,被他這么一要喝,嚇得不敢再言語。
沈勁慢慢從隱身處走了出來,腳步踉蹌,滿身血跡,臉上也是煙熏火燎,沒一處干凈。
他的手里還提著利劍,鮮血順著劍鋒一滴一滴的流淌著,打在地面上,鏗然有聲。
對面的弓箭手見狀引弓上弦,躍躍欲射,而幾個燕兵擔(dān)心有變,提著彎刀就包抄了上去。
“退后!”
慕容恪命令道,然后孤身一人,“哐啷”一聲,扔掉手中的兵刃,赤手空拳,迎著沈勁走前。
“二哥,當(dāng)心!”
“二公子,當(dāng)心!”
早有幾個身手敏捷的燕兵,也撤去兵器,徒步追上慕容恪,用身體擋在他前面,以作肉盾。
慕容恪卻一把推開他們,旁若無人,昂首徑自上前。
越走越近,沈勁僵住了,他不想面對這樣的尷尬,這樣的窘迫。他覺得殘酷,覺得委屈。
眼中一會是大哥桓溫的笑臉,一會是大人物庾冰的怒容,還有妻兒的將來,還有不知生死的弟弟沈猛。
他看了看身后百余名相處多年的壽州兵士,殘破的盔甲,殘破的身軀,殘破的心靈!
“弟兄們,咱們被騙了,沈某對不起你們!你們都年輕,還有父母妻兒要照顧,他們在等你們回家,你們統(tǒng)統(tǒng)放下兵刃,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許上前!”
“沈參軍,你?”
“別廢話,快快放下兵刃!”
“遵命!”
百余人扔掉手中的刀槍,默默的看著沈勁踉蹌而孤獨(dú)的背影。
“沈勁,我鮮卑人要的是這座城池,不想傷害你們。你能迷途知返,我和桓溫都很高興,你放心,此時此地,發(fā)生的事情,我替你保密,絕不會傳到那些人的耳中。走吧,跟我走吧。”
“慕容公子仁德,在下愧領(lǐng)了!”
即將靠近的一剎那,沈勁忽然抬臂翻腕,寒森森的劍刃飛轉(zhuǎn)……
幾乎與此同時,七八支羽箭嗖嗖飛來,透過鎧甲,只插沈勁身體。而就在這轉(zhuǎn)瞬之間,沈勁手中的劍刃已經(jīng)貼近了自己的脖頸,就在毫厘之處,胳膊僵硬了,手腕失去了力道,一切都戛然而止。
鮮血從口中涌出!
沈勁笑了!
他無顏被俘虜,他不敢被俘虜,他的內(nèi)心里,對大人物還抱有一絲期望。
他舉劍,是想自我了斷。
倒地的剎那間,沈勁費(fèi)力的抬起頭,望著青天,湛藍(lán)如洗,幾片薄云飛快的游走,一群飛鳥高高飛翔,它們忙碌了一天,疲倦的歸巢。
小時候,自己和弟弟也經(jīng)常這樣望著碧空。
也許爹和娘還有弟弟都在天上吧,這下一家子可以團(tuán)聚了。至于妻兒,只能托付給他了,相信他不會袖手旁觀!
漸漸的,身體空虛了,空氣似乎很稀薄,他張開大口使勁的呼吸,天空開始旋轉(zhuǎn)了起來。接著,眼瞼一合,整個世界都黑暗了,什么也看不見了!
剩下慕容恪呆呆的站著,傻傻的看著,摯友桓溫的兄弟,也是自己欣賞的兄弟,就這樣了結(jié)了自己!
他縱然動了感情,縱然神勇無畏,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委屈無助的生命執(zhí)拗的消失了!
回過神,慕容恪轉(zhuǎn)身沖到剛才放箭的幾名弓箭手身旁,抽出腰間的馬鞭,狠命的抽打著他們。幾十鞭下去還不解恨,又抬起腿,不住的踹著。
幾個弓箭手很委屈,他們看到沈勁舉起劍,擔(dān)心對慕容恪不利才射出羽箭,保護(hù)主子的安危,是親兵的天職。
他們理解二公子的心情,毫不躲閃,倔強(qiáng)的站著,任憑慕容恪腳踢鞭抽,不吭一聲。
“你們殺了我的兄弟,你們殺了我的兄弟!”
慕容恪嘶吼著,踢打著,直到手腳麻木,喉嚨嘶啞,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二哥,消消氣,沈勁他是自殺,別責(zé)怪他們了。”慕容垂費(fèi)力把慕容恪扶起來。
“三弟,我何嘗不知道他是要自刎,只是失去了這么好的一位戰(zhàn)士,一位兄弟,我心中悲痛,無處發(fā)泄,我也辜負(fù)了桓溫。”
“列陣!”
萬名燕兵齊聚北門外,橫成行,縱成列,刀槍劍戟,威嚴(yán)森森。
“為勇士壯行!”
牛角陣陣嗚咽,奏出低沉哀婉的曲調(diào),戰(zhàn)旗獵獵作響,舞著輕盈灑脫的節(jié)奏,鮮卑將士們神情肅穆,凝視著眼前。
兩匹高頭大馬緩轡而行,馬車上載著一塊石碑,上書:大晉勇士沈勁之墓。遺體被精心整理過,渾身上下一塵不染,面容恬靜栩栩如生。
沈勁靜靜的躺在一具烏木棺柩中,棺中還擺放著生前的佩劍。
慕容恪親自護(hù)送靈柩來至城北高崗,那里可以俯視汝陰城內(nèi),綠樹成蔭,險(xiǎn)峻陡峭。軍士們在一處背山面水之處,開挖起墓冢。
“殺你者燕王之次子,葬你者鮮卑慕容恪!”
慕容恪對著靈柩,大聲喊道:“沈勁兄弟,你生前守不住汝陰,死后就永遠(yuǎn)守著汝陰吧!”
許昌以西百里開外,一處廣闊無垠罕見人煙的大地上,兔鼠驚竄,鳥雀亂飛,一群烏云般的騎兵疾風(fēng)驟雨一般,奔騰著南下,馬蹄聲急,震得地面轟隆隆作響。
“小王子,大軍已經(jīng)疾行半日了,是否要歇歇腳,喘口氣?”
“不行,兵貴神速,再跑兩個時辰再歇不遲!這幫晉人不知天高地厚,得隴望蜀,拿下許昌還不覺饜足,當(dāng)我大趙只剩下婦孺了嗎?傳令兵,蜀人出動了沒有?”
“稟報(bào)小王子,蜀人已按計(jì)劃出兵,到時即可兵合一處?!?p> 石閔欣喜道:“好!淮河路遙,鞭長莫及,也就罷了,許昌只是送給他們的誘餌,這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要是沒有那么大的胃口,就趕緊把香餌給吐出來!”
而附近一處高坡上,兩人兩騎將此盡收眼底,然后,策馬而去。
留下一萬人馬守衛(wèi)許昌,庾冰庾翼兄弟率大軍天明時分進(jìn)發(fā)洛陽,開始了建立不世之功的征伐。
將士們雖然心中沒什么底氣,但身處浩浩蕩蕩大軍之中,也就忘卻了恐懼和危險(xiǎn),尤其是庾冰開出的優(yōu)厚條件,更是讓每個人怦然心動。
官升一級,賜田五畝,賞銀十兩。只要兵臨洛陽,能活著回來,這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大軍剛剛行出五六十里地,來到一處鎮(zhèn)甸,地名喚作長社。百姓看見晉人大旗,早就閉門鎖戶,挈妻帶子,一散而空。
“會稽王,你看趙人見到王師,望風(fēng)披靡,未觸即潰,都說趙人如狼似虎,我看也是浪得……”
虛名二字尚未出口,從西側(cè)快速奔來五六騎,一旁的庾翼大吃一驚。
這幾人近在遲只,為何散出去的探馬沒有發(fā)現(xiàn)?
太大意了,這要是趙人的神箭手隱伏在高處,不堪設(shè)想!
再看這幾人,伏臥在馬背之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馬上還有人,還以為是幾匹脫韁之馬,只有白色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一閃一閃。一看便知對方騎術(shù)精湛,自己麾下善騎之人也難望其項(xiàng)背。
庾翼驚出冷汗,身旁的親兵此時才醒悟過來,策馬上前,引弓問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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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險(xiǎn)境的庾冰竟然得到了他一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之人的幫助,這是他的福氣,也是他噩運(yùn)的開始。期待書友的支持和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