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蜀人,離別蜀地,還有自己非常愧疚的佳人王芙,今后能不能再回來?
畢竟在這里,自己損失了袁喬兄弟,損失了數(shù)千衛(wèi)卒和乞活軍兄弟,披肝瀝膽,把益州從亂局中挽救出來。
心中思潮萬千,正如船尾翻涌的浪花!
桓溫估算著行程,當(dāng)夜子時許,萬籟俱寂,月落參橫,船正行至萬州,稍作停留,便又兼程而下。
只有桓溫幾人清楚,從萬州碼頭又駛來一艘樓船,悄無聲息的混在了船隊之中!
天明時分,舟船將至瞿塘峽,與來時的驚濤駭浪相比,此時江水難得的平靜,沉悶的梅雨天也無影無蹤。晴空萬里,云淡風(fēng)輕,難得的好天氣。
桓溫忽覺起了游興,前面不遠便是白帝城,索性棄舟登岸,尋訪孔明遺跡。
在魚復(fù)平沙之上,他親眼得見了孔明創(chuàng)設(shè)的八陣圖。按天地風(fēng)云龍虎鳥蛇,壘石為八行,行相去二丈。首尾呼應(yīng),常山蛇勢!
望古識其真,臨源愛往跡。
恐君遺事節(jié),聊下南山石。
睹物思人,桓溫感慨道:“孔明真是神人,聚細石成堆,縱八列,橫八列,洪水泛濫,風(fēng)雨侵蝕,萬物失態(tài),唯獨圖勢依然如舊?!?p> 船至荊州靠岸,袁宏早就得信,準(zhǔn)備好了豐盛的美酒佳肴,款待得勝之師。
桓溫看著袁宏,有些心疼,這幾個月,荊州大小事宜全由他來操持,甚是辛苦,面頰消瘦了許多。
袁宏婉拒了回京朝見,自稱并未參與平蜀,沒有寸功,還是留守荊州為宜。
桓溫也不強求,一切掛念,盡在不言中。伏滔也不愿回京,帶著展堅,借口回去訓(xùn)練軍卒,便和袁宏嬉皮笑臉,打鬧著同回州衙。
出發(fā)前的三袁,再重逢時卻是二袁,單單苦了袁喬,桓溫一陣心痛,泫然淚下!
老三死于梁郡,沈勁歿于汝陰,袁喬又折于益州,一路走來,陪伴自己的過命兄弟就這樣離自己而去,痛哉!
人生在世,匆匆過客而已,何以自遣?
唯有珍惜眼前人!
桓溫帶著劉言川還有郗超、袁真、石虔等人領(lǐng)著五百衛(wèi)卒繼續(xù)順流而下。
行至江州,天色又暗了下來。
桓溫步出艙房,登上樓船最高處,仰望蒼穹,繁星點點,似觸手可及。星斗的下垂,讓大江兩岸的原野也變得更加遼闊起來。
一會,月色照在江水上,似從江底涌出,波光粼粼,流水寂寂,月光逐后,江水競前。
眼前的江水是平靜的,而建康的浪潮卻是洶涌的,桓溫陷入了無限的遐想之中。算起來,明日午時便可進入京師。
而今日的早朝,圍繞著桓溫的伐蜀,式乾殿里卻發(fā)生了激烈的爭論……
爭論的焦點當(dāng)然是桓溫,主題是此次伐蜀誰是首功,桓溫該如何封賞?
穆帝和尚書令何充以為,伐蜀首功當(dāng)然是桓溫。
其一,伐蜀構(gòu)想發(fā)軔于桓溫,而歷任荊州刺史從未有過這開天辟地之創(chuàng)舉;
其二,桓溫擊潰了成漢水師,大敗沿途蜀軍,消滅了大部分敵人;
其三,桓溫僅以萬余軍卒,自帶糧草,自籌餉銀,完全沒有朝廷的支持。
而司馬晞則以為,滅國之戰(zhàn),當(dāng)以攻克都城和殲滅偽主為關(guān)鍵,言下之意,首功自然就是他和褚華。
會稽王司馬昱也持這一立場,最終褚蒜子一錘定音,桓溫作為伐蜀先鋒,次功!
至于封賞,按晉制,爵位除了王以外,還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
而王位,毫無可能,因為“封建親戚,以藩屏周”,這是西周時定下的規(guī)矩。
漢高祖劉邦借鑒史上異姓王反叛的教訓(xùn),刑白馬盟誓:“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因而,按晉制,王爵非皇子不封。
桓溫平定荊州,滅蜀先鋒,功勞堪封王,奈何只得屈居為公。
公爵也有講究,分郡公和縣公,郡比縣大,當(dāng)然是郡公尊貴,而郡也分大郡和小郡,此間靈活度很大,裁量權(quán)更高。
主子青睞,則會向上封頂,封郡中大郡。否則,會跌至末端,封縣中小縣。
對于穆帝提出的豫章郡,別說褚家,就是何充也沒有支持。
因為豫章乃大郡,豫章郡公可以節(jié)制江州和蕪湖在內(nèi)的長江下游,桓溫又占據(jù)荊州,勢力太大,京師的整個上游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穆帝信賴桓溫到了這般境地,令褚蒜子等人瞠目結(jié)舌,內(nèi)心不安,自然會利用明槍設(shè)防。
朝會之前,褚蒜子等就私下召集小會,褚建堅稱大郡絕不能答應(yīng),小郡足矣。
于是,太后獨斷專行,穆帝的提議再次流產(chǎn)。
“陛下,桓溫率麾下五百軍卒已至大司馬門?!?p> 王內(nèi)侍進殿奏報,褚蒜子鳳眉一挑,似有不悅。
司馬晞心領(lǐng)神會,言道:“桓溫逾制,未經(jīng)陛下旨意,怎敢?guī)П氲??冒犯天威,請陛下治罪?!?p> 何充微微一笑,譏諷道:“武陵王,桓溫乃知禮之人,帶甲兵而來,自有用意,難道武陵王麾下數(shù)萬中軍,還擔(dān)心這幾百軍卒?再者,將士勞苦功高,還未封賞,即行治罪,就不怕讓人寒心?”
司馬晞神色窘迫,又碰了一鼻子灰。
今日臨朝,穆帝知會后宮及諸王顯貴攜誥命夫人一同與會,以示隆恩,褚蒜子很不快,一心要殺殺桓溫的威風(fēng),才示意司馬晞如此。
見此,便跳了出來:“陛下,甲兵還是留在司馬門外為妥,以免引起朝野猜疑,說陛下寵信桓溫,而破了規(guī)矩?!?p> 未等穆帝開口,王內(nèi)侍扯起破鑼嗓子,出去吆喝了起來。
“陛下,桓溫四人已至殿外侯旨!”
穆帝已欠身離座,想要親自出迎,被太后止住:“陛下,大臣奏事,乃是尋常之事,不可如此壞了規(guī)矩!”
穆帝無奈,只好坐下,令階下幾位朝臣代自己出殿迎候。
桓溫剛要抬步上階,旁邊列隊守衛(wèi)的幾名中軍掣出兵器,鋒刃直指四人,如臨大敵一般冷酷。劉言川下意識抽出刀,護在桓溫面前。
一名軍曹喝道:“在中軍面前膽敢亮刀,想造反不成?”
桓溫聽著這聲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一雙斗雞眼甚是醒目。不是別人,正是在益州皇城外,污蔑劉言川為山匪而替司馬晞出氣的錢老幺。
錢老幺仗著褚華之勢,神氣活現(xiàn):
“按制,入殿不得帶刃,速速交出兵刃?!?p> 說罷,竟然動手想要來奪,替主子來一個下馬威。
劉言川豈容他放肆,當(dāng)胸來了個黑虎掏心,錢老幺猝不及防,中了一記猛拳,咳嗽了兩聲,連連后退,差點摔倒。幾名中軍紛紛上前,將四人團團圍住,只待老幺令下。
“慢著!錢軍曹,不得無禮!這是刺史大人,滅蜀先鋒,功勛卓著,豈容你怠慢?”
褚華嘴里罵著錢老幺,而冷眼看著桓溫,臉上似笑非笑。
“刺史大人,大人大量,別和他一個小人計較,圣上在等著呢。”
這語氣,乃是桓溫在筰橋邊對司馬晞?wù)f的話,現(xiàn)在褚華睚眥必報,又來譏諷自己。
桓溫不想和他計較,吩咐幾人,交出兵刃,跟著褚華向階上走去。背后錢老幺狗仗人勢,輕聲罵道:“哼,山匪一個,不知死活!”
劉言川氣得髭須倒豎,瞪圓虎目,回頭看著錢老幺,眼神似要將其撕碎一般,嚇得錢老幺哆嗦了一下。
“啪!”
劉言川瞪完錢老幺剛剛回轉(zhuǎn)頭,一記耳光,臉上火辣辣的痛,出手之人卻是司馬遵。
司馬晞也沖到近前,扯住言川的衣領(lǐng),怒道:“還我兒命來!”
司馬晞一直緊盯著桓溫,猛然間見到劉言川,想起世子之死,頓時氣血攻心,不顧王爺之尊,父子二人對劉言川是拳打腳踢。
而劉言川擔(dān)心累及桓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桓溫忍無可忍,又不便發(fā)怒,只得上前攔著二人。
“武陵王,世子之死,桓某表示哀悼,但行兇者乃蜀兵,已被剁成肉泥,這與他何干?”
再看劉言川,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桓溫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暗自咒罵起該死的褚華,他殺降卒,激起兵憤,行兇者痛恨之下才出手報復(fù)。
而且,那么近的距離,又是晚上,即便你司馬綜不挑釁劉言川,手腕沒受傷,憑他的兩下子也擋不住皇城勁卒的襲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住手!”穆帝居然迎了出來!
久久不見桓溫入殿,又聽到外面吵鬧之聲,司馬聃乘太后不備,騰一下離開御座,徑往殿外親迎。
待褚蒜子發(fā)覺,開口喝止,穆帝充耳不聞,小步急趨,已到了階前。
“武陵王、司馬遵,成何體統(tǒng)!”
司馬晞父子還有臉哭訴,穆帝言道:“好了,好了,司馬綜之事,朕都知道了,與這位壯士何干?朝廷追封褒獎,就不要再提了。”
轉(zhuǎn)而,他執(zhí)住桓溫之手,笑逐顏開:“桓愛卿,離別多日,朕日夜掛懷,終于回來了?!?p> “臣何德何能,敢勞陛下降階?”
進入大殿,桓溫剛剛行了跪拜大禮,就聽得耳畔一陣?yán)湫β暎?p> 桓溫稍稍側(cè)目,司馬晞和褚華二人正斜睨著自己,嘴角歪斜,眼瞼微閉,輕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這種神情,桓溫知道來者不善,二人定會在殿上發(fā)難,而且,也隱約告訴自己,此行會不盡如人意。
不過,自己手中還有一張王牌,到時候會讓爾等笑不出聲來……
進了式乾殿后,桓溫就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芷岸的身影,旁邊是司馬丕相陪。
司馬丕一年多不見,已經(jīng)長高了許多,快要成年了。穆帝已封其為廣陵王,封地在廣陵國,揚州境內(nèi)。
而芷岸也比之前消瘦了不少,肯定是憂郁愁苦不得排解所致。
尤為揪心的是,她發(fā)上無簪,耳垂無珰,相比褚蒜子腦袋上的琳瑯滿目,實在是寒酸落寞!
他心酸的望著芷岸,對方也瞥來一束目光,旋即又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