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之后,談及今日朝堂之事,穆帝仍憤憤不已!
現(xiàn)在朝堂之上,太后大權(quán)獨攬,兩位弟弟身居高位,又有謝萬、殷浩和司馬晞支持。
而穆帝的支持者只有一個老邁的何充,堂堂皇帝形同傀儡。一心引以為援的宗室司馬昱,態(tài)度曖昧,遲疑不定,讓穆帝大為惱火。
桓溫不禁同情起這個尚未親政卻又雄心壯志的君王,好在是,褚蒜子再貪婪再陰毒,斷不至于對親生兒子不利,明皇帝和成皇帝那樣的禍?zhǔn)陆^不會在他身上發(fā)生!
他只需韜光養(yǎng)晦即可,待親政之后,再收拾朝堂不遲。
“姑父,你在荊州一定要厲兵秣馬,大展神威,朕只能依賴你了,朝廷也只能靠你了。”
“陛下但放寬心,臣答應(yīng)過成皇帝,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誓死捍衛(wèi)陛下和大晉江山。臣這些年所作所為,無不是為了昔日的承諾,臣絕不會讓陛下蒙塵!”
芷岸聞聽,又想起了成皇帝病榻前的一幕,悲從中來。
“疾風(fēng)知勁草,有姑父在,朕什么都不畏懼!”
穆帝畢竟還是孩子,剛剛義憤填膺,現(xiàn)在又興高采烈。
“姑父,打算何時返回荊州?”
“臣想一會回府上探視老母,明日便回。陛下,臣隱隱覺得,北地之情勢,如厝火積薪,可嘆他們渾然不覺,塞耳拒諫,臣一刻也不敢耽擱,決定早日回荊,籌謀大事?!?p> 穆帝苦笑一聲,他又能怎樣,也改變不了結(jié)果。
“姑父辛苦了,姑父臨行前,能否去看看南康公主?朕知道她脾氣桀驁,行事乖張,但畢竟是朕之姑母。大丈夫三妻四妾未嘗不可,她還是正妻,盡量多寬容她一些。”
芷岸也投來幽幽的眼神,仿佛在質(zhì)問。
原來宮中都知道了自己納妾生子一事,這令自己頗為尷尬。
“朕得知公主回到京城后,可能覺得理虧,又羞又愧,大病了一場。姑父得空去瞧瞧她,盡力而為吧,朕不勉強?!?p> “臣遵旨!”
桓溫辭別芷宮,回到長干里?;钙礁嬷?,南康曾回來過一次,收拾了東西后,再也不見蹤影。
此次桓溫回京,南康不可能不知道,但她選擇了避而不見,或許還在生荊州受的氣,桓溫只得作罷。
探視孔氏之后,次日便率人返回荊州。
芷宮之行,褚蒜子當(dāng)時就得知消息,掐算著時辰,冷冷道:“二人還是舊情不忘,皇兒懵然不知,居然還為他們牽線搭橋?”
“姐,圣上估計有所察覺,驅(qū)趕了所有的宮人,在芷宮里面密謀,說了什么,咱們一概不知?!?p> 褚蒜子哼道:“無非是訴訴苦,表表忠心而已,難道還能逃出姐姐的掌心?對了,萬州之事,桓溫可有說法?”
“圣上說了,桓溫這次回荊州之后,即行部署,待春暖花開,道路堪行,便會攻打萬州,徹底平定益州全境?!?p> 褚建拭目以待,讓桓溫攻打萬州以判斷萬州的乞活軍是否還和桓溫有牽連,正是出自他的主意。
“哼,算他識相,再不進攻萬州,他就是包藏禍心?!?p> 褚建言道:“還有,聽說桓溫極力勸諫圣上,奏請朝廷盡快派刺史去益州。”
褚蒜子笑道:“剛剛說他識相,又犯糊涂了,他這是得隴望蜀,明著讓朝堂派刺史,實際上是想讓桓沖繼續(xù)擔(dān)任。哀家就不派,偏不成全他!”
“對,咱們豈能容他做大!”
“做大?”
褚蒜子冷哼道:“等殷浩得手,北地安定下來,荊州遲早都要拿回來,現(xiàn)在先由著他蹦跶!”
大趙皇宮琨華殿東側(cè),正在大興土木,皇帝石虎百病纏身,仍強撐病體,親自督工。
工程名曰通天塔,計劃高十層,自去年入秋開建,石虎募集趙國上千能工巧匠,冒著嚴(yán)寒,晝夜不輟。
伐名山古木,裹以金銀,費極奢侈。
一旁的佛圖澄不忍如此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幾次勸阻,都被石虎拒絕。如今,寶塔快要竣工了。
石虎很滿意,自詡道:“朕起此寺,是大功德,既頌揚佛祖功德,也為大和尚祈壽?!?p> 高僧佛圖澄嘆道:“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鬻兒賣婦錢,佛若有知,當(dāng)悲哭哀愍。罪高過佛圖,有何功德?”
這話要是出自一般的臣子,非被石虎當(dāng)場斬殺不可,出自佛圖澄之口,石虎一點怒意也沒有。
石虎雖然殺人如麻,殘忍嗜殺,卻篤信佛法,天底下最為滑稽的事,莫過于此。
而且,石虎初研佛法,就跟隨佛圖澄,起點很高。
在他心里,這位西域高僧亦師亦友,既滿懷虔誠又深感親近,塵世間的俗規(guī)俗矩對這位高僧如同無物。
建造通天寺的想法是在去年夏末。
一日,石虎突覺不適,坐立不安,忙乘車輦?cè)デ蠼谭饒D澄,哪知到了山門,才知高僧也染病了,一臥不起。
驚得石虎當(dāng)時險些摔下車,喃喃道:“大和尚一向康健,怎會染?。侩y怪朕突突不安,莫不是佛祖特地在傳話,讓朕來看望他?”
于石虎而言,佛圖澄是自己在塵世的最后一個心理依賴,是自己的骨,是魂魄!
在榻前,石虎竟然留下了眼淚:“大和尚,醒醒,醒醒,朕要為你造十層高塔,為你祈壽?!?p> “陛下不必難過!生死乃天道常態(tài)。壽永壽短自有定數(shù),無人能改?!?p> 面對生死,佛圖澄卻微微一笑,坦然面對。
“蒙陛下施恩,我祖佛法在大趙興盛,佛徒鼎力事佛,造廟修塔,本應(yīng)護佑生民平安,然貧僧發(fā)現(xiàn),朝廷施政殘暴,濫用刑罰,于佛法相違,貧僧命不久矣。還望陛下行善政,施仁德,惠百姓,貧僧死而無憾了!”
石虎點頭如搗蒜:“朕全聽大和尚的,等寶塔造好,大和尚痊愈之后,再施仁政如何?”
可惜,石虎極盡奢靡和虔誠造好的通天塔,并未能為佛圖澄祈得永壽,反而為佛圖澄造就了通天之路。
二月末,臨漳還是冰天雪地,白雪皚皚的寒冷世界,佛圖澄就圓寂了。
像是被抽去棟梁的華屋美廈,石虎失去了主心骨,精神支柱轟然崩塌,脾氣變得更加暴戾,行事更加殘忍。
這世上再無人能感化他,規(guī)勸他,他徹底成了一個野獸和惡魔!
再加上疾病的折磨,石虎更是歇斯底里,喜怒無常,稍有不滿,便將身邊的宮人拖出去斬殺,投尸漳河。
臣子微有觸怒,也被當(dāng)庭問罪,或殺戮或貶斥,整個朝廷惶惶不安,朝不保夕,群臣都將視線投向了太子石遵。
而沉浮多年的石遵,同樣也未受任何善待,動輒得咎,石遵忍無可忍,怒從心頭起!
雷霆雨露,冷暖自知,整個大趙臣民之中,最窩囊最憋屈的莫過于石遵了。
雖說文治武功比起皇祖石勒和父皇石虎差之甚遠,但在所有兄弟中,他還是脫穎而出的佼佼者。
跟隨石虎南征北戰(zhàn),他立下不少戰(zhàn)功,石勒駕崩,共同推翻石勒欽定的太子石弘,為石虎篡位他又立下汗馬功勞,因而才榮登太子之位。
屈指算來,他的太子之位確實來得艱辛,石虎子嗣眾多,有親生的,領(lǐng)養(yǎng)的,有認(rèn)養(yǎng)的。
這些兒子要么有戰(zhàn)功,要么有謀略,要么受寵愛,其中不乏吞舟之魚,覬覦太子寶座。
譬如石宣和石邃兄弟,借著母后鄭櫻桃的美色得到專寵的機會,在石虎面前千般挑唆,差點掀翻了石遵。
若非這倆兄弟相鬩于墻,太子早已換人了。
這件事對石遵打擊很大,寒心到了極點,自己多年的戰(zhàn)功和歷練在后宮美色面前竟然輕如鴻毛。
在石閔的開導(dǎo)和幫助下,石遵都認(rèn)了,也對,想登臨大寶哪有一番風(fēng)順的?
石閔給他開出了八字箴言—忍辱負(fù)重,苦心孤詣。
石遵奉若珍寶,暗中積蓄力量,結(jié)交大臣,對石虎極為恭敬,早晚拜謁,內(nèi)心卻在打著一個主意,看看你到底還能活多久?
石虎渾身遍布刀疤劍痕,晚年又肥胖過度,沉溺酒色,前幾年就患了重病,無法行走,精神萎靡,這讓石遵欣喜若狂。
誰料幾年下來,石虎卻一直茍延殘喘,僵而不死,而且緊抓軍政大權(quán)不放,對石遵也處處約束,還曾因沒能到南陽一帶狩獵而遷怒太子。
在漫長的苦熬中,石遵等到了好消息,那就是佛圖澄的病情。
這位高僧的命運緊緊連著石虎的命運,這一點,在大趙群臣和皇室中可謂婦孺皆知。
從建造通天塔開始,石虎沉疴漸重,一日不如一日,石遵以為好事將近,難掩驕矜之情,未免放松了些,恰逢燕王死訊,他背著石閔,接受了慕容評的拜會,二人私下建立盟約。
二人商定,石遵支持其叛亂爭奪燕王之位,而慕容評投桃報李,全力支持石遵。
石遵此舉,亦公亦私,挑起鮮卑人內(nèi)亂,削弱燕國實力,對大趙而言是樂見其成,因為自己很快就是大趙的君主,當(dāng)然希望鮮卑人能再次臣服。
當(dāng)然私心亦有,他在等待,等待燕王世子慕容俊也來拉攏自己,便可坐收漁翁之利,而最大的利就是垂涎已久的燕國公主慕容婉兒。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果然,慕容俊向他伸出了橄欖枝,石遵順?biāo)浦郏抵写饝?yīng)了他。
石遵左右逢源,此計不可謂不秒,唯一的或者最大的缺憾就是自作主張,事先未和石閔相商,也未奏請石虎同意。
不知怎的,消息被捅了出去。
按理,石虎應(yīng)該支持,不僅因為慕容評是自己多年前拉攏結(jié)交的棋子,而且這對大趙非常有利。
但石虎老邁昏聵,固執(zhí)己見,因當(dāng)初燕王背叛大趙,結(jié)下怨恨,因而他堅決反對援助鮮卑人。
當(dāng)?shù)弥褚⒛饺萃駜?,怒不可遏,?dāng)著滿朝大臣斥責(zé)石遵為逞個人私欲而因私廢公,大損太子之德,飭令其閉門思過,弄得石遵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退朝后,石遵滿腹惱恨,無奈之下,又找到石閔訴苦,想讓他幫助出出主意。
“閔弟,為兄遭此當(dāng)頭棒喝,真是冤枉。當(dāng)初未和閔弟相商是怕把你也牽扯進來,實無他意,快想想轍吧,幫為兄渡過此劫?!?p> 石閔有勇有謀,深得石勒石虎父子器重,但他是收養(yǎng)的義子,再神勇,也只能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的處境,石閔當(dāng)然清楚。
不過,他有他自己的打算,這個打算從石虎還沒篡位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
在他心里,石虎眾多子嗣中,唯一能與他勉強抗衡的就是眼前的太子。
石遵忘記了石閔的告誡,得意之下,不知收斂,露出了尾巴。而這一點,石閔卻始終做得很好,絲毫沒有露出自己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