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昱能有今日之豪情,絕不是浪得虛名!
大晉朝堂上,上演過權(quán)臣爭斗,上演過后族干政,在血雨腥風的式乾殿上,司馬昱能僥幸生存,憑的是中庸之道,騎墻之術(shù)和隱忍之能。
這么多年他都堅持了下來,一直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一次不知怎的,竟然在府中公然僭越逾制。
要知道,這是抄家滅門之大罪!
或許是等待地太久,等得不耐煩了,或許是以為此次是十拿九穩(wěn)板上釘釘,所以父子倆迫不及待,得意而忘形!
“王爺,有急報!”
父子倆吃了一驚,忘記了近在咫尺的門外就有在侍候的下人,趕緊恢復(fù)原樣,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哪來的急報?”
“淮北的?!?p> “哦!”
司馬昱滿心期待的就是淮北的戰(zhàn)報,大喜過望,看來是分出勝負了。
可惜了!可惜了!
他為桓溫可惜,為數(shù)萬軍士可惜。司馬昱興奮地雙手哆嗦,好一會才攤開紙箋,貪婪的讀了起來。
讀著讀著,臉上的肉僵住了,笑容凝固了。他覺得有些不對勁,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并未按照自己事先揣度的那樣進行。
“可惜了,可惜了,又讓他給跑了!他到底有幾條命?”
司馬曜接過信來,讀罷,笑道:“父王,這有什么大不了的,雖然他攻入了臨漳,他也活不了?!?p> “怎么講?”
“你想啊,他得知了鮮卑人勾結(jié)褚家要殺他,新仇舊恨涌上心頭,那還不一起做個了斷?”
“你是說他會殺了大燕皇帝,毀了大燕皇族?”
“除此之外,他還能干什么?他不殺人,城外的燕兵也要殺了他,即便燕兵不殺了他,上黨郡的秦兵也會將他們一鍋端掉。爹稍安勿躁,桓溫不過是茍延殘喘,多活幾天而已,終究逃不掉覆滅的下場?!?p> 司馬昱聽完,長吁一口氣,又恢復(fù)了神采,剛才是虛驚一場!
“曜兒,讓你打探那丑妃腹中胎兒之事可有線索?”
“暫時還沒有,皇帝去褚家是微服前往,幾乎沒帶什么隨從,很難打聽到消息。孩兒以為,事情或許是真的?!?p> 司馬昱疑問道:“為何?”
“據(jù)見過的宮人描述,柏芝兒皮膚粗黑,鼻孔反翹,力氣恁大,長得跟水桶一樣,估計比齊無鹽還要丑。那副尊榮,就是吹滅燈,脫光了衣服,褚建都下不了手?!?p> 司馬曜幸災(zāi)樂禍,還一臉的嫌棄。
“你懂什么?”
司馬昱斥責了兒子一句,接著說道:“呂不韋甘愿把自己最寵愛的趙姬獻給異人,他褚建為了同樣的目的就不能忍耐?”
他絕不相信,褚家能有什么靈丹妙藥進獻給皇帝,這么快就有了生育的能力。要知道,若此事屬實,這就是她褚家最大的罪狀!
“孩兒知道了,這就去。”
“等等,你去告訴那個神秘來客,讓他吩咐他的手下,先別急著拋頭露面,再忍耐幾日。事成之后,爹會把褚妖婦五花大綁交給他,任由他處置!”
一輪圓月像只大玉盤,高高懸在空中,暮云收盡,清輝盡情的播撒下來。
芷岸玉手中掬著花瓣,一片、兩片、三片,四片,一片一片的數(shù)著。一片就是一天,就代表著桓溫北上的一天。
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不滿意,怎么才走了這么幾天?
芷岸心煩意亂,索性將花瓣堆積在一起,重新再數(shù)一遍。
自得知成皇帝死因,她牽腸掛肚,懷揣著復(fù)仇的念頭,終于殺了庾冰。嫡子司馬丕死后,她仍堅強的活了下來,等著桓溫報仇,終于殺了褚華。
如今,大仇皆已得報,應(yīng)該是無牽無掛了。
可是,她又開始惦記起桓溫。而且,這種惦記已經(jīng)到了如癡如醉的境地,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他!
不數(shù)了,數(shù)來數(shù)去都是錯。
芷岸放下花瓣,信步來至庭院,舉頭凝視著這輪亙古不變的圓月,想起了他。他此刻有沒有也在凝視著它,想著她!
你呀你,為何不能像它一樣,南北東西,永遠陪在我身旁!
你呀你,為何偏又像它一樣,圓缺盈虧,何時才能長相圓?
這輪明月同樣端端正正的照耀在臨漳城,而城內(nèi)的桓溫卻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他還在籌劃著生存大計。
“恩公,俺以為慕容公子的提議很好。他們抵擋秦人,咱們返回荊州,集合桓沖的兵馬,再殺進建康,除掉奸佞,報仇雪恨!”
桓溫縮回食指,淡淡道:“你們注意到?jīng)]有,慕容恪誠不欺我,可他病重之身,又沒了兵權(quán),關(guān)鍵時刻,慕容垂如果受那可足渾母子蠱惑,未必還會聽他的。萬一他們路上變卦,起了歹意,咱們就悔之晚矣?!?p> 郗超深以為然,問道:“可是除此之外,大將軍還能有別的打算嗎?”
“有!”
“什么辦法?”
“押上慕容暐,一道南下,直至我荊州境內(nèi)?!被笢乩淅涞?。
言川一拍臉頰,驚訝道:“好主意,讓那小兔崽子也吃吃苦頭,嘗嘗做人質(zhì)的滋味。恩公,那咱還等什么,不如明日就走?”
“不行,咱們還要等等?!?p> “夜長夢多,還等什么?”
“一來要等慕容垂那邊的行動,看看他找到應(yīng)將軍沒有;二來等等秦人的動靜,如果他們來勢兇猛,鮮卑人力不能敵,咱們還要幫著守衛(wèi)臨漳,否則大燕活不成,咱們也無處可逃?!?p> 幾日后,發(fā)生了一件讓桓溫意想不到的事情,打亂了他的計劃……
連日以來,桓溫睡得并不踏實,幾乎每至深夜,都要盤點這一路上發(fā)生的每一個事情,經(jīng)過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尋思著,哪里還有什么漏洞。
有一次,他把筷子當作羊腿放入口中嚼了一下,險些把牙齒磕掉。這一痛之下,他忽然覺得,盤算來盤算去,他似乎遺漏了一個人。
會稽王司馬昱!
“慕容恪進逼徐州,殷浩全軍北上,過幾日,褚家也要調(diào)動荊州大軍北上?!?p> 這是自己逃離建康前夕,在孔氏墳前守喪的那一天,司馬昱對他說過的話。
他有意無意透露出,建康兵力空虛,褚家的心思都在徐州,長干里的壓力會大大減輕。
他是在試探我,或者暗示我!
這場陰謀中,他扮演著什么角色?是一無所知,還是摻乎其中,抑或別有玄機?
以他現(xiàn)在在朝中的地位和勢力,以他的謹慎和心機,他不可能是個簡單的旁觀者,不可能對褚家的陰謀一無所知。
比如朝廷調(diào)集揚州兩萬大軍在淮河設(shè)伏,再比如,皇后的身份,他為何只字不提?
還有,朝廷派他出使秦國,冊封秦王,結(jié)果,苻堅如今放心大膽的攻打臨漳,那大晉能從中得到什么?
司馬奕不會愚蠢到冊封了大秦,然后作為宗主之國,保護屬國去開疆拓土,而自己一無所獲吧,那豈不是為他人火中取栗?
再者,如果褚家勾結(jié)鮮卑人真的滅了我桓溫,他會稽王不僅什么也得不到,反而會隨著褚蒜子的再度興起而被繼續(xù)打壓,甚至也會如司馬晞一樣被廢為侯爵,流放到封地會稽。
以司馬昱的聰明和精明,絕不會甘于如此任人擺布,他一定也在建康盤算著他的圖謀!
他的圖謀是什么呢?
這個問題折騰了桓溫幾天,隱隱約約,又若隱若現(xiàn)。直到有一次,慕容婉兒闖了進來,打斷了他的思緒,又理出了事情的脈絡(luò)。
入城后,兩人還是第一次單獨見面!
聽慕容恪說,她至今還孑然一身,貴為大燕公主,即便被迫嫁過石遵,但這一點對民風開化的鮮卑人來說,并不是污點,反而因為為國獻身成為光彩之處。
不少王公顯貴前來提親,她連見面的機會都拒絕了,默默孤守。
后來可足渾迫害慕容恪,鬧得燕國不和,一氣之下,她遠遁僻地,領(lǐng)著自己的一個部落。
這些部落都是女兒之身,放牧,騎射,絲毫不遜色于男兒。
只是,從那之后,再也聽不到鮮卑云雀的婉轉(zhuǎn)歌喉了。
“婉兒姑娘,你怎么來了?”
“我是特意過來感謝你的?!?p> “感謝我?我扣下了大燕皇室,為何要感謝我?”
“他們做了錯事,你沒有傷害他們,這還不值得感謝嗎?”
“婉兒,聽我說一句,臨漳危在旦夕,燕秦一場血戰(zhàn)已經(jīng)無法避免,你一個弱女子,還是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
慕容婉兒一揚頭,斬釘截鐵:
“不,我不會走的,有??梢圆煌?,有難一定要同當。哪怕不是公主,哪怕是一個普通的鮮卑人,我也不會在這個危難之時獨自茍安。”
慷慨的對答,樸素的情感,桓溫深深被打動了。
慕容暐母子風光榮耀之時并未和她同享,卻將其拋棄在偏地不聞不問,而她不計前嫌,慨然率領(lǐng)百余名部落女子奔赴國難,是堪可載入青史的烈女子!
“元子大哥,你又要走了嗎?”
四目對視,尷尬了一會,婉兒打破了沉默。
“是的,很快就要走了?!?p> “要是你能選擇留下,和我們一道抵抗秦人該有多好!當然,我知道,這不可能,你的心在江南?!?p> “我不能留下,我必須要回去?!?p> 桓溫拒絕了對方,又帶著哀婉的神情,對著面前失望的姑娘訴說著。
“我救不了你們,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挽救大晉?我只知道,如果再不回去,他們會殺光我的家人,殺光我的兄弟。而我,也將成為無根之萍,將成為四處飄蕩的斷蓬,成為無家可歸的游子!”
言至此處,桓溫悲憤難抑,心潮澎湃。
慕容婉兒感同身受,淚眼晶瑩。
“元子大哥,你十幾歲時就有家難歸,流落北方,九死一生。誰曾想,拼搏了三十年了,又回到那段苦難的歲月,真是上蒼無眼。”
桓溫搖搖頭,恨道:“不,無眼的不是上蒼,而是他們!只有將他們埋葬,徹底埋葬,這世上像我這樣的悲劇才不會再重演!”
慕容婉兒理解桓溫的苦楚,也知道他這次如能順利返回,將會做出什么。
其實,自己心里清楚,大燕何嘗又不是如此?
“元子大哥,建康有他們,臨漳也有他們,他們到處都是,到處都有,你能殺得盡嗎?殺不盡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變成他們!”
看桓溫一臉驚愕的樣子,婉兒笑道:“就知道你不肯,就像二哥一樣,當初皇兄死后,他的聲望無可匹敵,只要他稍稍點點頭,黃袍就會加到他身上,可他死活不肯,寧可變成今日的樣子?!?p> “你二哥是個真正的英雄,會名垂史冊,流芳百世的!”
婉兒悵恨道:“可他也是個悲情的英雄!不過讓我高興的是,你們倆真是一對摯交好友,他對你也是贊嘆有加。你知道嗎,在你最危難時,他又救了你一次?!?p> 桓溫一驚:“他又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