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媽媽等工作隊的人都走老半天了，還低著頭站在那里，臉上身上都是冷汗，腳底下一片的水漬。這可不光是流下的汗水，說白了，還有尿水。她可不是心虛，沒做虧心事，也不怕鬼叫門。工作隊的人，是專門搞政治的，搞政治的人，耍手腕，玩詭計，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yōu)榱诵麄魅罕?，鼓動群眾，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為他們的政治目地所用，犧牲幾個人，或者是拿媽媽這樣的人開刀，是在正常不過的。今天的事情特別危險，要不是大伙人跟著起哄，幫助媽媽說話，二嬸又主動地承擔(dān)了責(zé)任，說不定會治她個什么罪，或者用什么手段整治她呢。這些都得看他們一時的高興，一時的情緒，怎么對待你都應(yīng)該，都說的出去，都不過份，都是對的。這就是人類文明的退化，社會的悲哀，社會進(jìn)步所產(chǎn)生的負(fù)面結(jié)癥。這給人類社會生活帶來的陰影，幾十年都抹不掉，讓人人都心有余悸，而且是膽戰(zhàn)心驚的止步不前而后怕呀。媽媽低頭僵直地站在那里，心里頭一片空明，她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而又無法去爭辮，她知道自己明明沒有說，也沒有跟大伙一塊摻和?？墒枪ぷ麝牭娜瞬挪还苣隳切┑?，他們只想抓個替罪羊，為他們所用，還哪管你是冤枉不冤枉，也不可能會讓你來辯白的。
所以媽媽始終是沒說一句話，只‘等對她的懲罰和處理。而她的冷汗和尿褲子，那是由于精神過于緊張，并且心里也沒有底，不知道工作隊的人會怎么樣地整治她，給她定個什么罪名。這里面的關(guān)系可就大了，這種事可大可小，可好可壞，就是給你投進(jìn)監(jiān)獄里去，不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也用不著什么樣的證據(jù)，什么事實，什么手續(xù)，也用不著去審判，更不用去辯護(hù)，總之什么都不用而。而把你整治殘了，整治死了也不算是個事。在他們的眼里，你還不如自家養(yǎng)的豬狗，能讓人心疼。而象媽媽她們這類身份的人，要是真的死了，倒是干凈，省得讓他們看見了就心煩，還得和你斗爭，那到是一件好事了，起碼是讓社會凈化了。媽媽她越是知道這些，越是心里頭清楚，就越害怕，越?jīng)]底。真的就不知道他們工作隊的人當(dāng)時的情緒是好是壞，他們都在想些什么，這對媽媽的關(guān)系特別的大，所以她才緊張，她才諒恐，她才嚇的尿褲子了。
二嬸看到工作隊的人都走大半天了，媽媽還是低頭杵在那里，就過來推她一把說，你個熊包，還站在那干啥，他們?nèi)硕甲叩臎]影了。你看剛才那個陣式，象是要把你生吃了似的，真沒勁。他們就會拿老實人欺負(fù)，算什么玩意兒。你也沒有說話，也沒有摻和，他們這是辦的叫什么事呀，還讓你晚上去跟車裝高梁頭，這又是哪出戲，那也是咱老娘們能干的活嗎，孬種老爺們都干不動，這不是明擺著是在欺負(fù)人嗎，是誠心的和你過不去嗎，你也不用去理會他們的，跟婦女隊長說一聲，就是不去，看他們能把你怎么樣。你也是的，剛才怎么就一句也不說話，也不為自己辯白哪，有我們大伙給你做證，還怕他們干什么。我就不怕，不就是隨便地嘮叨幾句嗎，咱又沒反黨，又沒有反對政府，也沒有反對社會主義，怎么就碰到他們的神經(jīng)了，就惹他們不高興了，這都成什么了，還讓人說話嗎，還拿我們農(nóng)民當(dāng)主人嗎，想訓(xùn)你就訓(xùn)。我看我們這些農(nóng)民老大爺，老大娘的，也當(dāng)?shù)脹]有勁，當(dāng)?shù)靡蔡C囊了，趕明個寫信給中央，給政府，讓他們大家給評一評這個理，二嬸就這么不管不顧的，不知輕重地胡亂說一通?？墒撬睦锬苤喇?dāng)時媽媽的心思，還有那些人的想法，那個險啊。
要不是大伙當(dāng)時都站出來替媽媽說話，他們也怕積怨難返，也是怕眾愿難違，這還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后果呢。就別說是讓她去扛高粱頭，就是去扛麻袋，去扛馬車，她心里頭都是一百個的愿意。這是真的，只要是平安，只要是沒有事，讓她受點累，這比什么都讓她安心，比什么都讓她高興。二嬸這么的一推她，又說了一大堆子的廢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知道自己沒事了，這顆心才落了地、才回過神來，就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屎濕的地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說這些瘟神總算走了，這件事也就過去了。謝天謝地，還能夠平安，還能夠照顧孩子，總算老天有眼，讓我們家又躲過了這么一劫，又沒把我嚇壞，嚇成精神病，這也太嚇人了。就對大家說，我的媽呀，我的好二嬸，好鄉(xiāng)親們，我還敢辯白，還敢觸怒他們瘟神，也不看是在什么時候，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你們大家都站出來為我做證，為我說話，為我撐腰，二嬸你又是獨自地承擔(dān)了罪名，那我今天還不知道要倒多么大的血霉，受多么大的委屈，受什么樣的冤枉，遭受什么樣的罪業(yè)呢。我這得怎么地感激你們大家，這讓我說計么好呢，我給大家鞠躬了，我給你們行禮作揖了，真心真意地感謝大家，謝謝你們了。同時也得感激他們的高抬貴手，和他們的好心情。媽媽她當(dāng)時的心情，真的是五味雜陳那，是特別的激動，她的眼淚也在這個時候，不由主地流出來了。這是平安激動的淚水，也是感激的淚水，你別看這些婦女們在平時有欺負(fù)自己的時候，有給自己受氣的時候，那些小事和這種事相比起來，都不在話下，都不算是什么事，是小事一樁。只要自己不吱聲，自己忍讓著她們，也不會給自己造成什么樣的傷害。而今天這種事就不同了，它有的時候能夠讓一個人，讓一個家庭毀滅，這可不是什么玄話，這是真的。
二嬸看到媽媽在流眼淚，同時又看到地上一片的水漬，就說，看你咋就這么的孬種，咋就會嚇出這些汗來呢，可別是把褲子尿了吧，真是個的，領(lǐng)工的，你也過來看看吧，這都把人欺負(fù)成什么樣子了，我看都到這個時侯了，也別讓她再遭這個罪了，也別讓她干活了，快讓她回家去換換吧。這時大伙也都過來，一邊看一邊說，快讓她回家吧，好歹咱們也是女人，也別讓她再這么的熥著了，這是遭的什么業(yè)，讓她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這不也是我們婦女的恥辱嗎，誰看了不心酸，誰會不同情，不跟著心疼呢。這時候的婦女們沒有一個說風(fēng)涼活的，也沒有看笑話的，大家都是又同情她，又可憐她。領(lǐng)工的婦女見大家都是這么說，也不好辜負(fù)了大伙的竟思，就附和著說，讓她回去到也行，我來擔(dān)這個責(zé)任，晚上扛高梁頭的事，我只能去和婦女隊長說點好話，至于她敢不敢答應(yīng)，我就不知道了。依我看，她也得給工作隊人的面子，這樣處理，就不錯了，咱也別把工作隊的人惹毛了，惹惱了，他們要是一個的不高興，那就沒有王春花的好了，以后還說不一定會怎么樣的整治她呢。春花姐我說的這句話你能明白嗎，不會是認(rèn)為我是在落井下石吧。要我說呢，她現(xiàn)在就趕緊的回家換衣裳，連帶著多休息一會，晚上還是去裝車吧。要不這樣，讓我和婦女隊長去說說，晚上讓她去跟牛車，大家都知道，馬車?yán)?，牛車也就是拉一趟，這不就是成全她了，也算是給工作隊的人一個下臺階，讓他們也說不出什么來，這樣總是比和他們頂牛干好。你說呢春花嫂子。媽媽她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害臊了，只有感激和感謝大家的關(guān)心，感謝關(guān)愛，感激領(lǐng)工的婦女，不但是能讓她回家里多休息一會，不再拖個尿濕的褲子遭罪，還給她幫忙去和婦女隊長說情，至于成不成，她們的這份心意，總是好的，讓人感動的。媽媽看著大伙，流著眼淚說，再一次的謝謝大家，謝謝領(lǐng)工的你，我給大伙再鞠躬了，你們都是好人，你說的對，我不能讓工作隊的人下不來臺，起反感，就這樣他們也算對我開恩了，我得知足，不能不知道好歹，謝天謝地，他們要是非得整治我，可能你們大家也幫不了忙，今天算是幸運的，要是再去惹惱了他們，那我以后就沒有這么幸運，就沒有我的好果子吃了。你們都不害怕，我可是不能再冒這個風(fēng)險，我要是再出什么事，剩下那幾個孩子，就沒法活了。領(lǐng)工婦女說，春花嫂子，你也別太難過，別有過多的想法，我知道這里面的事，知道你現(xiàn)在的實際難處，我會去和婦女隊長好好地談一談，準(zhǔn)能讓你去裝牛車。你就回家去吧，都是鄰里鄉(xiāng)親的，能夠幫上忙的事，誰也不會光看著不管，誰還沒有個為難遭災(zāi)的時候，沒有人一輩子也不去求人的時候。都知道韓信還有胯下受辱，關(guān)公還有走麥城的時候，人哪能夠一輩子都沒事呢。所以說，你也就別當(dāng)一回事了。再者說，不就是干一個晚上嗎，也不至于就要人命，咱們咬咬牙也就挺過去了，就是裝不動車，你不會慢著點，反正也是牛車，另外，我讓婦女隊長再和趕牛車的說一聲，一個晚的好糊弄。媽媽帶著感激的心，對領(lǐng)工的婦女說，你放心，我懂得你的好，我是不會讓你們?yōu)殡y的，同時，我也再一次的感謝大家，要不是你們大伙都站出來幫我，還不見得會怎么樣呢，不見得能有這么好的收場。到現(xiàn)在大家還是在為我操心，讓我回家去連換衣裳帶多休息，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只有從心里感激大家，感激你們這些好鄰居，好姐妹，你們都是好人。說完，低著頭，流著淚回家去了。大伙看著媽媽流著眼淚走的，也知道她雖然是感激大伙，可是心里頭肯定也不是滋味。于是就又議論了一番，也都無可奈何，只能是盡到這樣的力了，大伙搖頭嘆息了一會，也就接著干活去了。媽媽回到家里，沒有馬上去換衣裳，而是倒在炕上，大哭了一回。那天正好是個下午，我沒出去玩，見到她回來，滿臉的憂傷和悲憤，我就沒有敢和她說話，只是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看見她一身的精濕，倒到炕上就痛哭，嚇的趕緊躲到門后去流淚，我雖然年紀(jì)小，可也懂事了，看到她痛哭的樣子，我的心里好難受呀。
可是又不能幫上媽媽，又不會，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我又難過又恨自己，同時也是害怕，也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惡運落到媽媽的頭上，讓我們這個苦難的家，攤上什么倒霉事?？墒俏矣植荒艽舐暤目?，怕驚擾到她，我同時又覺得害怕和無助。就這樣，我一個小孩子，再那個時候，那個年代，在那種特定的環(huán)境里，只有屈辱地生存，在驚恐與磨難中偷偷地生長了。
佳文弟弟，不是現(xiàn)在我要你同情，你也比我好不了那去。只是我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子，自從懂事起，所受的折磨，所遭的罪，那管是能讓我的后半生，有一個人疼我一回，我也算是沒有白活一回人。你看著我干什么，你心虛了，你這沒良心的，你這個狠心人。你這一走就是那么多年、自己躲心凈去了，可讓我想的好苦啊，我滿打算能夠疼你一生的，為了你的幸福，為了含玥，我知道含玥也是深愛你的，就讓我一個人受罪吧，總之我是受慣了罪的，只要我知道你好，我受的罪就值得。這可不是犯賤，又不是什么高尚，這完全是自愿的，是心甘情愿的為你犧性。也許這就是情孽吧，或者是我上輩子欠你的，今生注定是要為你心碎，為你痛苦，又得不到你的愛，得不你的溫暖。見不到你的時候盼你好，為你祝福。而在我受到屈辱，或者是在鬧心的時候，又恨你恨的牙根疼?，F(xiàn)在一見到你，不但是恨不起來，還有一種溫暖，一種溫情。你真就是我的克星，是我的冤家，你把我的心摘走了，又不管我，你是我這一生中又想又恨又愛的人。好弟弟，你知道，我在那種家庭中，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最可望的就是溫暖，平靜，有個疼我愛我的男人，有個溫馨的家庭?？晌覜]有能夠得到，我不恨你，也不恨別人。由于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和我的條件，除了你，我不可能找到，也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真情，真愛和溫暖呀。誰讓我是趕上那個時候，生在那個家庭。這都是上天在做弄人，是老天的不公平，我們沒有能力與老天爭斗，這是事實。我雖然是不相信命運，可我又哪有能力去改變社會，去改變?nèi)松摹＿@個你是最清楚的了，你不也是當(dāng)時的受害者嗎，要不然就憑你的聰明勁兒，現(xiàn)在不是專家，也是教授了。也不至于能走到現(xiàn)在吧。
我說這些不是在怨恨誰，也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我們這一代人是白瞎了，白活了。要是能趕上現(xiàn)在有多好啊，最起碼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能夠安安心心地正常生活。我們也能夠上大學(xué)，能過上一種全新的生活。這些對于我，過去是不敢想，現(xiàn)在也就是隨便的說說，我們是不可能從新地回過去，活一回人的，就是能回過去，要還是生在那種家庭，長在那個環(huán)境，也比現(xiàn)在好不了多少。所以你也不用為我難過，準(zhǔn)是我們這一代人，哪輩子沒做好事，上天要懲罰我們，才讓我們在那個時候生，在那個時候長，一輩子都是在走頂風(fēng)船，竟遇窩心的事。我可不是在氣餒，其實我也一直在與命運作斗爭，一直都在努力，沒有一個人不是在與命運作抗衡的，不是在為改善自己的生存條件，和生存環(huán)境而努力。只是有的時候，個人的力量實在是有點微不足道，有些機(jī)遇，自己沒能把握好，錯過去的就不可能在回頭了。由其是象我們女人，一個是上學(xué)讀書，而且是得上大學(xué)讀書，一個就是婚煙，才有可能改變?nèi)松坏嵌诵?，再想改變它，就比登天還難了。所以我這一生，剩下的，就只有苦難伴隨我，讓我這么一個弱女子，獨自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