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賓客中，奴只認(rèn)識張先生一人，聽說他是潯陽人氏，兩年前隨家人來到長安城，拜訪名師、參加科考，至于其它事情，阿奴一概不知，實在不清楚該如何回答?！?p> 短襦小娘一邊說，一邊從桌案上拿起澡豆，俯身為鄭都知擦拭肌膚，看上去極其小心，生怕浪費一點一滴。
色藝無雙，色在前，藝在后。
為了使肌膚保持青春少女般的潤澤豐盈，鄭娘子從來不用簡陋的草木灰、皂角或者劣等澡豆，而是潛心研讀孫思邈的《千金翼方》，因為這位名揚天下的藥王專門開辟章節(jié)，在藥典上記載了許多調(diào)制面脂、澡豆的秘方。
所以，侍女手中的秘制澡豆，比等重量的黃金還要貴上很多倍——十七味配料，其中包括奇花、西域香料、珍珠玉屑，而且必須研磨千萬遍，才能制成。
不過，鄭娘子并不在乎這些，她低頭輕抿一口葡萄酒，然后笑著問道：
“那么，你覺得他什么時候能考中進(jìn)士？”
不等侍女回答，她自言自語道：
“每年到長安城參加科舉的學(xué)子足有上千人，根據(jù)考試的內(nèi)容可劃分為十幾個科目，明經(jīng)科、明法科、明算科、明書科、進(jìn)士科……”
聞言，短襦小娘滿臉茫然，她自幼在富樂園長大，只學(xué)習(xí)曲藝，自然不清楚什么是明經(jīng)，什么是明法、明算，以為鄭都知在說王道大計、天地玄黃之類的要事，即便聽不懂，也恭敬地站在一旁聽著。
“而這上千名儒生，僅有三十人能夠魚躍龍門，成為進(jìn)士，如果張茂林在三十歲之前考中，就已是蒼天庇佑了?！?p> 說完，她放下琉璃杯，輕輕撥動浮在水面的玫瑰花瓣，似乎玩心大起，可心中卻在想：
舍下一切陪伴張茂林，陪他一步一步從寒門之家邁上仕途。
可是，真要熬到了那一天，恐怕青春已經(jīng)不再，誰還會對一個皮膚枯澀干癟、滿臉皺紋的婦人動心？
況且，良賤不得為婚，男人又是薄幸郎，喜新而厭舊。
一念及此，鄭娘子突然將花瓣捏碎在手心里，放在鼻前聞了聞，低語道：“這樣才最香，可惜很快就要散了?！?p> 琉璃杯中流霞光泛，鄭娘子笑靨如花，水珠緩緩滴落。
不知怎地，侍女突然覺得這位色藝無雙的花魁娘子有些悲傷，只聽她用吳語唱起了南朝樂府詞：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也不知是吳語本身好聽，還是因為從美人口中唱出，才變得如此哀婉動人。
站在一旁的短襦侍女神色漸漸悲傷，她自幼學(xué)習(xí)樂器、詞曲，自然知道這首詞。
它講述了一位少女從初春到深秋，從現(xiàn)實到夢境，對鐘愛之人的苦苦思念，最終寄希望于南風(fēng)，希望它能將自己的夢吹到西洲，與郎君相聚。
她們這樣的青樓女子，只有運氣好，才可能遇到一個既有錢又有良心的恩客，愿意出重金替自己贖身，帶回家當(dāng)姬妾。
但是，這種可能微乎其微，概率更大的是，一直陪酒賣笑，直到年老色衰，再也無法彈奏樂器、跳不動舞，帶著年輕時積累下來的些許錢財，被人趕出去。
最終找個尼姑庵，終日青燈禮佛，而年輕時的飛揚舞姿與幸?；貞?，都會在香煙燭火中，一閃而逝。
正當(dāng)兩位娘子傷春悲秋時，私閨的門被推開，幾個女婢快步走了進(jìn)來，急忙說道：
“打起來了！就在剛才，幾位客人起了沖突，我們離開時，他們正在持械斗毆，要是再不制止，恐怕要出大事！”
鄭都知背過身去，不想讓旁人看見她垂淚，貼身侍女低頭整理心緒，過了片刻，才低聲問道：“護(hù)院游俠呢？”
幾個婢子默默不語，心中懊悔：為何不先去找護(hù)院游俠，等他們將混亂壓下，再過來稟報都知，免得被責(zé)罰。
沉默中，鄭娘子取來布巾擦去身上的水珠，然后披上一件青紗，赤著雪白的腳丫走出浴床，淡淡道：
“這群儒生也只敢在花樓逞英雄了，放心，他們絕對不敢鬧出人命。”
“你們回去告訴鬧事者，如果不停手，那就按照富樂園的規(guī)矩來辦，直接扔出去?！?p> 女婢們暗自松了口氣，紛紛搭住袖子，行完肅拜禮，便趕緊離開了。
閨房再次安靜下來，鄭都知吩咐貼身侍女去將素色衣裙拿來，而她則緩步走向梳妝臺，準(zhǔn)備梳理頭發(fā)。
燭光下，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層光澤，那纖細(xì)的腰肢、挺直的背，一舉一動都帶著柔美。
不多時，柔順的青絲被梳得整齊有致，與下方潔白的脖頸相互映襯，更顯秀氣。
“都知，阿奴侍候你穿衣?！?p> 花魁娘子點了點頭，伸開玉臂后，也不再多管，繼續(xù)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癡癡唱道：“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fēng)波??”
此時此刻，煙雨閣的廳堂里一片混亂，血漬、鼻涕肆意橫流，確實應(yīng)了這句唱詞——無人敢去定風(fēng)波。
什么白衣卿相，什么上等風(fēng)流，通通拋諸于腦后，劉希夷一個箭步?jīng)_到中年漢子身前，照著面門狠狠打了過去。
那些與張茂林同席而座的幾名儒生，手持各式各樣的物件，紛紛前去助拳，又是一陣亂打。
至于張茂林那家伙，正被中年漢子按在地板上痛毆，他的同伴打得越狠，他就被打得越慘。
在一旁看熱鬧的薛牧聽到陣陣悶哼，顯然那漢子并非鋼筋鐵鑄，也知道疼痛。
見狀，薛牧眉頭一皺，轉(zhuǎn)頭看向廳堂入口處，低語道：
“護(hù)院游俠呢？怎么還不來？”
再這么打下去，恐怕熱鬧就要演變?yōu)楸瘎×恕?p> 突然，一張硬底軟墊拂面而過，差點傷到薛牧，嚇得他匆匆低頭避讓。
“呼呼……哈呼……”
旁邊的王勃睡得很香，鼾聲依舊。
“子安兄，你可害苦我了?！?p> “呼……哈……”
滿腔苦悶無處宣泄，薛牧只能對著一個醉鬼抱怨：
“先是正午時分撞邪，然后遇到慈恩寺閉門謝客，本就十分倒霉了，以為在遇到你之后，自己能轉(zhuǎn)轉(zhuǎn)運，結(jié)果又沒碰見什么好事……”
咚！
彈指間，金屬揳入木板，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嗡鳴，很快，這尖銳刺耳的聲音壓下了一切。
坐在薛牧左邊的賓客發(fā)出驚呼：
“鳴鏑？”
話還沒說完，密集的腳步聲從廳堂外傳來，五十名甲士魚貫而入，個個手持短弩，腰懸橫刀，其中十人沖在最前方，架起漆排木盾，口中吼道：“伏低！伏低不殺！”
護(hù)院游俠怎么這么勇？
薛牧心生疑惑。
這時，小憩片刻的王勃揉了揉眼角，迷迷糊糊地問道：
“怎……怎么回事？”
等他看清現(xiàn)狀后，忍不住低呼：“巡城金吾衛(wèi)！誰把他們招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