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昭笑道：“也是，如此也不甚公平。”他從箭胡祿中抽出三支箭，放在地下，從袍角扯下一塊熟羊皮，撕成三片，包在箭鋒上縛緊。
田膨郎神色凝重起來，羊皮袍子雖說算不得極堅韌，但撕扯皮料如同撕紙一般，這手上的勁道就不一般。
眼前這個少年，絕不是一個只會彎弓射雁的牧羊兒，也許這一箭真就要了自己的命。不過既然來了王邸，他就沒打算回去，點青郎都是這種命運，他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嗣昭依然坐在鞠廳席上，距離木階大約6、7步距離，三支包簇箭在右，黑雕弓在左，都在隨時可以拿起的位置。
從容做好這些，嗣昭抬頭看著鞠場上的田膨郎說：“如何？還有何處不公？”
田膨郎雙目放出奇異的光芒，他沒有說話，似乎眼中只有那個坐在堂上，鎮(zhèn)靜看著自己的沙陀兒。
嗣昭哦了一聲，向鞠場家將拱手說道：“諸位大兄，今日我與太原的朋友玩?zhèn)€傀儡戲，請大家退到鞠場之外。有高公和郭公做見證，無論我死我傷，都與爾等無干?！?p> 隊長史匡懿是安慶黃須公史敬思之子，他大聲說道：“也好，我們?nèi)履袃?，就是要馬頭箭簇下見真章，大家退下吧，我不信這廝能在嗣昭箭下逃生，”
20多名家將收了兵刃，翻翻滾滾退出鞠場，靠著圍欄觀看這場較量。他們都知道大力郎君的箭法，也知道點青郎的大名，這是塞下男兒第一次與太原殺手正面較量，他們也想看看內(nèi)地人的本事。
嗣昭又對廳上的眾人說道：“你們也閃過一旁吧，不然我們還是以多為勝?！?p> 不良人徐蚱蜢哪里見過這架勢，他可不傻，他看得出來，這次不是往別人壽宴上趕豬，這是要以命相搏，說不定就有人血染鞠場，不由得手足有些酸軟了，掙扎不得。
敬思起身，粗暴的把徐蚱蜢拖到一邊，眾人靠著短墻坐定，距離嗣昭足有3丈開外，絕不會影響這場廝斗。
現(xiàn)在，30步之內(nèi)，只有決斗雙方了。
按說嗣昭手握強弓，面前一片開闊，沒有遮掩，占有很大優(yōu)勢。但他利箭無鋒，雙足不動，田膨郎身手如此快捷，即使飛將軍李廣復生，也未必能射中轉(zhuǎn)瞬即逝的目標。
嗣昭面帶笑容，肅手說道：“請吧。”
田膨郎手中是一柄尺二短刃，靜靜站在鞠場上，風吹著他的袍袖，須發(fā)微微搖動，身體卻如一顆青松，紋絲不動，殺氣向四周彌漫，所有人都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他。
突然，眾人眼前一花，田膨郎動了。他不是向左右和后面移動，那會更容易擺脫利箭的追逐，只要足夠迅捷?？赡菤⑹滞蝗幻吞吣_下黃土，然后合身向鞠廳撲過來，這一下實在是出人意料，這不是送死么。
一時間，塵土飛揚，遮蔽了視線，也遮蔽了疾逾奔馬的身形。眾人這才明白，只要足夠迅猛，目標根本來不及開弓放箭。那可是1石2斗的強弓，不是說開就開的，這殺手必然是相信自己的身手，在嗣昭開弓之前撲到他身前，根本不容你調(diào)整呼吸備戰(zhàn)。
嗣昭不為所動，田膨郎這招對付旁人管用，對付真正的弓手卻毫無用處。
因為利箭飛出的時候，從來就不是一條直線，而是甩尾而進，像游魚一般在空中飛行。如果箭簇直瞄遠方的目標，是不可能射中的，騎弓手在馬上運動，目標也在運動，而且不能直瞄放箭，如何能命中敵人。
真正的神箭手都是用心瞄準，以心運箭，百發(fā)百中。
田膨郎一動，嗣昭就知道他的位置，就算蒙上雙眼，敵人也逃不脫致命一箭，何況沙塵雖彌漫，卻還是有蹤跡可尋。塵土飛揚之中，嗣昭閃電般抄弓在手，搭上了一支羽箭。
沙陀兒雙膀較力，瞬間將弓拉滿，箭鋒所指，殺手無所遁形。
觀眾看的心驚肉跳，那田膨郎迅猛撲擊，如同大鳥騰躍飛翔一般。在這雷霆一擊之下，誰也不可能瞬間拉滿強弓，放箭殺敵，這太原殺手果然厲害。
大力郎君更加精彩，眾人眼一花，羽箭已經(jīng)飛出。這是何等敏捷，何等氣力，諸君都是騎射好手，但自問也做不到，大力郎君果然名不虛傳。
田膨郎大步如騰云駕霧，但還沒撲到階下，嗣昭已知他九死一生。雖說自己的箭包了羊皮，但命中人軀體，依然如重錘猛擊一般，立刻就會骨斷筋折。
但他不想殺人，他的對手是聶記柜坊，不是點青郎。就在箭離弦的最后一刻，箭簇微抬，利箭擦著田膨郎的頭皮飛過，將無腳璞頭射飛，發(fā)髻頓時披散下來，鮮血順著頭顱往下淌。
隨說沒有直接射中頭顱，但那勁風何等銳利，立即就將頭皮撕開一道血痕，鮮血四濺。但那田膨郎是悍不畏死的殺手，雖說生死邊緣這一遭，足以讓人魂飛魄散，但他居然半分停滯也無，腳下絲毫不停，一躍而上鞠廳，刀鋒直指嗣昭咽喉。
圍觀者都大驚失色，這么近的距離，絕無可能失手。嗣昭饒了田膨郎一命，可這殺手不識好歹，竟然還要撲擊，實在無恥?？梢灿腥讼耄@家伙犀利至極，古之專諸、聶政不過如此，過去真是小看了太原的市井好漢。
嗣昭眼看難逃毒手，所有人都心里一涼，驚呼出來，完了，大力郎君過于托大，也過于手軟，今日竟然要命喪在自己家中！
不及眨眼，嗣昭已經(jīng)搭上了第二支箭，殺手已在眼前，刃鋒就在頸前尺許，而箭鋒也指在田膨郎腦門上。
對決的兩個人陷入了僵持，一個刀指敵脖頸，一個箭指敵頭顱。雖說弓開只有三分之一滿，但只要一松手，就可以重創(chuàng)眼前的殺手，田膨郎毫無機會，他的短刀終究還是差了一尺，這場比拼終究是太原的好漢輸了。
時間似乎停滯了，敬思大叫起來：“好啊！”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繃簧輕響，短刀突然長出一尺，白光一閃，吼聲連連，鞠廳上頓時血光崩現(xiàn)。這變故出乎所有人意料，原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嗣昭向一側(cè)翻滾，箭已離弦。
雖說距離過近，弦也未滿，箭上力道減了九成，但也不是人體能承受的。田膨郎只覺得一塊巨石擂擊到頭上，向后就倒，兵刃脫手，飛出老遠。
而嗣昭也滿臉鮮血，半天沒有起身。
廳上的安敬思、高文集、郭崇韜和徐蚱蜢都一躍而起，撲上來查看二人傷情。鞠場上的家將也尖叫著沖過來，圍住昏迷不醒的田膨郎，破口大罵，拳打腳踢。
剛才那一下距離太近了，白光一閃的剎那間，嗣昭仿佛聽到了死神的冷笑。苦練箭法，讓他全身感官都處于極度敏感迅捷的狀態(tài)，這最終救了他一命。
眼前一花，他已經(jīng)察覺到冰冷白刃呼嘯而至，危急時刻本能的向一側(cè)撲倒，白刃擦著他的脖頸劃過，割開了皮袍，劃出了一條淺淺的口子。
距離大血管還有幾毫，沒有造成大失血，雖說鮮血淋漓，但性命無礙。只是這一下太過恐怖，驚魂未定，半天在也爬不起身。
鞠廳上的朋友圍攏過來，敬思抱起嗣昭，查看傷口。嗣昭無神的看著粟特朋友，大口喘著粗氣，手中還死死抓著他的弓，敬思能感到他砰砰的心跳，像要從腔子里跳出來一般。
高文集可沒有手撕皮料的手力，從中衣扯下塊白布遞給敬思，敬思一邊給他裹傷，一邊笑道：“傷無大礙，南蠻兒運氣就是好，這樣也不死，他這是受了驚嚇?！?p> 郭崇韜也心驚肉跳，看著虛空之處，喃喃的說道：“嚇死我了。。。入娘的，為何不射殺那個家伙。。?！?p> 裹了傷，止了血，嗣昭的眼神也有了神采，他掙扎著爬起來，大聲喝止了家將們。原來憤怒的沙陀人已經(jīng)把田膨郎打的皮開肉綻，再這樣下去要打死了。
劇烈的疼痛讓田膨郎從腦震中醒過來了，抱住頭臉，躬成一個大蝦米，硬抗毆打，一聲不吭。
嗣昭掙扎著站起身，向殺手走來，眾家將讓開一條通道。田膨郎躺在席上，緩緩坐起來，依然是那副戲謔的表情，鼻青臉腫，血流披面，卻笑吟吟的看著嗣昭，一言不發(fā)。
嗣昭走到他面前，蹲下來看著田膨郎的眼睛，沉聲問道：“如何？”
田膨郎笑道：“若非運氣不好，今日死的就是你?！?p> 眾人七嘴八舌的喝罵起來，史匡懿指著他罵道：“拷不殺的賊骨頭，別人饒你性命，你倒恩將仇報，天下還有你這么卑鄙的禽獸！”
田膨郎大笑道：“田某是殺手，不是圣賢，拿人錢財，取人性命，什么手段使不得，死都不怕，還怕的什么卑鄙?！?p> 嗣昭擺擺手，制止眾人喝罵，然后說道：“那么適才是誰輸了？”
田膨郎笑道：“當然是田某輸了，你第一箭就能要了我的命，我那一下卻功虧一簣，那是我運氣不好，愿賭服輸。”
嗣昭說道：“賭命之前沒有說清，你輸了，又該怎樣？”
田膨郎笑道：“還能怎樣？田某無親無故，賤命一條，你拿去就是，何必啰嗦。”
話音未落，嗣昭已經(jīng)拔出腰間解首刀，閃電一般揮下，徐蚱蜢眼一閉，這混蛋性命不保，也是他活該，不過這樣的猛士就這么死掉。。。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有些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