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原洞渦驛,聶竇兩大商家秘密商談,即將達(dá)成驚天契約的時候。在5百里外的蒲州王官莊,卻發(fā)生著一件慘事。
所謂的王官莊,只是中條山五老峰下的一個荒僻莊園,看樣子也就10余戶人家。莊北有一片大水塘,岸邊是青青垂柳,柳叢之中有一處破敗的大宅院。
這院子占地廣闊,被夯土墻圍著,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谷倉、打谷場。正堂在打谷場北側(cè),兩側(cè)有廂房,打谷場西側(cè)有草料堆和畜欄。東面是一片棚戶,炊煙裊裊,大約是供莊客食宿的所在。
竇乂一行被押進(jìn)大院,首先搜檢了全部物品,扒了外袍革帶,只剩下單薄的中衣。然后就被推到棚戶之中,分別關(guān)押,有的棚子是兩人,有的是三人。
哪有什么周十二郎款待,只有每日一頓稀稀的粟米羹湯,就再也無人管他們了。監(jiān)禁的日子實在難熬。夜晚,寒風(fēng)從墻縫中吹進(jìn)來,室中冷的如同冰窟。白天,太陽照進(jìn)囚籠,滿室都是便溺的惡臭。
最難熬的,是強(qiáng)烈的饑餓感。
這些人雖說是賈人,地位不高,但也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從沒挨過餓,一天只有一頓稀粥,哪里熬得住。僅僅3天,就再也無人掙扎反抗,大多靠坐在土墻邊,一動都不想動,生怕耗盡身上最后一點能量。
竇乂和孫傳景兩人被關(guān)押在一起,倔強(qiáng)的老孫腦袋重重挨了一下,一直頭疼惡心,腳步虛浮,十分虛弱。竇乂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扯下衣袖,縛住家丁的頭部,稍微減緩一點家丁班頭的痛苦。
到了第5天頭上,竇乂也扛不住了,他歪坐在墻角,呆呆看著房門,盼著那個蹣跚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前,那點羹湯雖說比水稠不了多少,但卻實實在在能救他們主從二人的性命,至少有一個時辰的工夫,能擺脫這無孔不入的饑餓。
忽然,孫傳景說道:“竇公,那些鹽梟把我們拘禁在這里,到底要干什么?”
竇乂低聲說道:“你省省吧,說話讓你更餓?!?p> 孫傳景撐著地面,向上聳了聳身子,說道:“他們對我們不聞不問,既不殺我們,也不威逼我們,這不奇怪么?”
竇乂淡淡說道:“無非是綁票勒索罷了,若我所料不錯,他們的人已經(jīng)拿著我的私鈐,快到長安了,拿不到財帛,我們就死不了?!?p> 孫傳景呻吟一聲,抬頭看著竇乂,遲疑的問道:“若是拿到財帛吶?”
竇乂陰郁的說道:“那就不好說了,若是這些賊寇不義,這里就是我們的墳場了?!?p> 老商人冷酷的話,讓家丁班頭心涼了半截,想起嬌妻弱子,肚腸中的饑餓更加難忍。他嘆了口氣,說道:“就是說,我們最多還有。。。10天了?!?p> 竇乂沒有理他,扭過頭去,看著從窗中透出的一束陽光,目光無喜無悲。
良久,孫傳景苦澀的說道:“早知如此,還不如拔刀反抗,落得個干脆利索。”
竇乂說道:“那我們怕是幾天前就死光了,連這幾天的喘息都沒有,他們一樣可以拿著我的私鈐,去長安詐取錢財,能拖延這幾日,也許還有轉(zhuǎn)機(jī)?!彼廊豢粗鞘柟猓Z氣盡量顯得鎮(zhèn)靜。
兩人又沉默了,絕望的氣氛在斗室中蔓延,這幾日以來,兩人已經(jīng)把這間斗室的每一寸都摸了一個遍,絕無逃脫的可能,拖延幾日又有何意義,不過茍延殘喘罷了。
孫傳景默默看著地上的泥坑,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這個棚屋四處漏水,有一處滲漏的尤其厲害,竟然在地上形成了泥盆大小的水坑。
家丁班頭陰暗的心忽然一亮,又漸漸陰暗下去,直到變成一片死寂。
他忽然沙啞著說道:“竇公,我記得與聶大郎相約的日子是十五,應(yīng)該就是今天吧?!?p> 竇乂默想了一下,說道:“不錯。。??上О?,大生意做不成了。”
孫傳景掙扎著坐起來,說道:“不,若是聶大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按時到太原,他會怎樣?”
竇乂隨口說道:“還能怎樣,自然是失望而回罷了。”忽然,他表情一滯,猛的回頭看著孫傳景,說道:“還有一種可能。”
孫傳景也看著竇乂,目光中露出了希望的火花。
正在這時,門外腳步聲響,兩人趕緊轉(zhuǎn)開頭,互不相看,希望之火卻在心中燃燒起來。不一刻,門鎖聲響,一個中年鹽賊面無表情的打開門,提著一個小木桶走進(jìn)來。
那鹽賊也是一身黑衣,站在門口向里面掃視了一眼,見并無異常,這才走進(jìn)來。
他提起粥桶,彎下腰,往兩個骯臟的木碗中倒了半滿,這才直起身,提著木桶走出房門,重新把房門鎖好。
他根本就不擔(dān)心遭到襲擊,這兩個囚徒已經(jīng)餓的半死,十分虛弱,如果他們敢于反抗,他會拔出佩刀,毫不猶豫將他們斬殺在這里。這點食物,只是吊住他們的性命而已,絕不夠他們掙命的。
見鹽賊走遠(yuǎn),兩人掙扎到粥碗旁,這是他們一天唯一的食糧,也是維系他們生命的東西,他們一點也不能浪費(fèi)。
孫傳景端起木碗,輕啜了一小口粟米湯,含在口中,感受著食物的香甜。他閉著眼,一點一點吞咽,似乎要把每一粒米粒都要變成力氣,延續(xù)他寶貴的生命。
直到這徹底咽下這一口,老孫才睜開眼睛,把粥碗放在地上,目光看向他的主子。
竇乂已經(jīng)喝了大半碗羹湯,把腹中的饑餓感壓了下去,心智也清醒起來。這時候,他忽然感受到了異樣的目光,不由得抬起頭,看到了精神煥發(fā)的孫傳景。他看到,他的家丁班頭把粥碗推到他面前,目光中竟然有一絲淡淡的哀傷。
竇乂詫異的問道:“你這是做什么?”
孫傳景沙啞著說道:“竇公,你自己明白,我們沒有幾天了,與其都死在這里,不如想想辦法,拼死求生?!?p> 竇乂搖頭道:“我們被困在這里,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如何求生?”
孫傳景指著地上的泥坑,地上說道:“這些日子,我們找遍了每一個縫隙,沒有任何漏洞可鉆,可是我們忽略了一個地方。”他抬手指了指頂棚。
竇乂抬頭向上看,棚紙已經(jīng)爛光了,從殘破的木龍骨中,可以看到黝黑的房梁,和一排排斜撐的房椽,房椽上覆蓋著厚厚的茅草。
但既然有這么大一片泥坑,就說明頂子上有大片的漚腐,甚至能鉆出一個人。這就意味著逃生的希望,竇乂長久的看著那塊頂棚,久久無語。
終于,他長嘆一聲,說道:“就算出得這間囚籠,能逃離這間大院么?就算逃離這間大院,能逃出王官莊么?就算逃出王官莊,從泓芝驛一直到長安,沿途不知道多少鹽賊的眼線,最終還是難逃一死?!?p> 孫傳景虛弱的說道:“趁夜逃出王官莊,直奔泓芝驛,不是向西奔長安,而是向東奔太原。如果出賊不意,運(yùn)氣好的話,就可能得救?!?p> 竇乂想了想,說道:“這些賊匪人多勢眾,籌劃周詳,不像一般的鹽梟。也許在夏縣、絳州,也有他們的眼線,還是可能落到他們手里?!?p> 孫傳景堅定的說道:“不,不進(jìn)大城,不進(jìn)驛站,就可能逃生。”
遲疑了一下,他繼續(xù)說道:“竇公比我一個下人明白,太原毬局對于聶大郎,更是勢在必得。如果他真像竇公看重的那樣,竇公失約,他絕不會就這么放棄。
更大的可能,他會出太原向南尋找,就有可能找到安邑縣、泓芝驛。與竇公相遇于道左,不是不可能的,總比在這里等死強(qiáng)。”
竇乂揮手打斷了他,苦笑著說道:“老孫你莫要胡思亂想了,我們餓了5天了,我們有體力躲過重重追堵么?怕是走不了5里路,我們就會倒在路上,被人死狗一樣拖回來?!?p> 孫傳景說道:“不,若是我們兩個人,也許會餓死。但若是只有你一個人,就有希望,就有可能逃生。”
竇乂詫異的看著家丁,顫聲問道:“你這是。。。何意?”
孫傳景把粥碗又向前推了推,低聲說道:“吃了我這碗米羹,公就有體力多堅持一陣,多堅持一陣,就多一分希望?!?p> 竇乂忍不住叫起來:“你瘋了。。?!?p> 孫傳景迅速把手指比在口唇上,長噓了一聲,急促的叫道:“輕聲!隔墻有耳!”
竇乂會意,湊到家丁身邊,低聲說道:“你胡說些什么,你很快就會送了性命。”
孫傳景苦笑著說道:“早死幾天,又有何區(qū)別,其實還少受幾天罪。若竇公念著俺老孫的人情,照顧好我的妻兒,等孫某的子嗣長大成人,拜在竇公門下,繼續(xù)為聶記效命,孫某庶無遺憾?!?p> 竇乂低聲喝道:“住口!如果非要逃出一個人,那也是你,你年輕力壯,不比我個老朽希望更大?!”
孫傳景搖頭道:“我的頭受到重創(chuàng),堅持不了多久。何況就算是孫某逃出去,能帶領(lǐng)竇記興旺發(fā)達(dá),給那么多人飯吃么?”
竇乂惱怒的揮手道:“你快把米羹喝了,此事再也休提,竇某寧死不做此不仁不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