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病房里傳出此起彼伏的“咚咚”聲，家屬紛紛開始收拾租來的床鋪。
夏麗紅昏昏沉沉，睜不開眼。
熬了一宿的夏子君，身體發(fā)寒，雖然已近立夏，但她仍不禁打個寒顫。
“子君，待會兒我去買早飯，你想吃什么？饅頭還是稀飯？雞蛋要嗎？”夏麗紅問。
“二姨，我不吃，別給我買?！?p> “這怎么行？早飯必須得吃，熬夜還不吃更傷身體。”
“不用，我沒胃口，只想睡覺。”
“哦，那，那你睡吧，不用等我回來?！?p> “沒事，我看著姐姐，您去買吧?！?p> “快睡，現(xiàn)在是早上，人多不怕事。”
夏子君扛不住疲倦，縮進折疊床上，倒頭入睡。
此時，天已亮。
唐曉雯睜開眼，望見窗外白色的天空。
呼，還活著。幸好還是這里。
昨晚奇怪的畫面令人心生畏懼，若一覺醒來身在別處，怎么辦？
夏麗紅端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給女兒敷臉。
“媽，好舒服。”
“那再來一次，溫度合適嗎？”
“嗯，像在做SPA?！?p> 當毛巾掀開后，唐曉雯發(fā)現(xiàn)嘴邊多出兩個紙杯，一個有水一個沒水。
“媽，這是用來干嘛？”
“漱口?！?p> “不用吧，又不用見人，而且我連頭都抬不起來，怎么漱？”唐曉雯直接拒絕。
雖然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挺想干干凈凈。
“怎么不能漱？你用吸管喝水，然后吐在空杯子里。既然從那兒出來，就干干凈凈地過日子，像個人樣。”
“哦。我就是想讓你休息休息?！碧茣增┼止镜?。
老媽的話說得在理，既然有機會活下去，那就活得漂漂亮亮。成天沒個人樣，萬一老天爺把做人的機會又收回去怎么辦？
她側(cè)著頭吸入一大口水，“咕嚕咕?！睅状?，然后對著空杯子小心翼翼撅起嘴。
誰知一張嘴水便順著臉頰溢出，流到母親手上。
“啊，媽，對不起?！彼荒槂?nèi)疚。
夏麗紅顧不上洗手，說：“再來一口?！?p> 一場洗漱結(jié)束，夏麗紅滿手都是女兒的漱口水，但她并不嫌棄，而是思量著明早換個更好的方式。
整理好衣裳，扎著一束小辮兒，她叮囑道：“我去買早飯，很快回來，要不你繼續(xù)睡會兒？”
“放心，我沒事。你去吧，走慢點啊?！?p> 出了門，夏麗紅徑直走向樓道。
她從不等電梯，電梯費時，走樓梯能節(jié)約不少時間。
此時，食堂已經(jīng)熱鬧非凡，房頂升起熱氣騰騰的白煙。
包子、饅頭、窩窩頭，白米粥、青菜粥、南瓜粥，煎餅、發(fā)糕、油條，應(yīng)有盡有，還配有各色小菜。
夏麗紅走進去沒多晃悠，買了一個白面饅頭和雞蛋便匆匆往回趕。
見到母親買的早餐，唐曉雯很生氣，嘟著嘴問：“只買了這些？”
“啊?！?p> “太少啦，連個小菜都沒有。雞蛋配饅頭怎么吃？”
夏麗紅呵呵一笑：“我覺得挺好，又能吃飽又有營養(yǎng)，柜子里還有牛奶，夠啦?！?p> “哼，就沒考慮考慮我的感受嗎？”
“你又不能吃，考慮什么？”
“我是不能吃，但我想看呀。饅頭加小菜那是絕配，光啃饅頭多沒意思，再來個花卷、稀飯啥的，這才叫早餐！”
“我哪吃得下那么多？”
“早餐要吃得像女王一樣，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啦，明天我就是女王。你別忘了，飯卡是甜媽的，我可不好意思亂刷?！?p> “到時候我轉(zhuǎn)賬給她，該吃吃該買買，別不好意思?！?p> 唐曉雯擔心母親營養(yǎng)不良，萬一把身體熬壞。
夏麗紅擔心女兒獨自待著，萬一出事。
一個愿意給錢給時間，一個不愿花錢花時間，誰也不讓誰。
夏麗紅一口饅頭一口牛奶，很滿足。
她撕下一小塊，放到唐曉雯嘴邊，捉弄道：“想吃嗎？這面勁道，越嚼越香。”
“哼，我又不能吃?！?p> “出院的時候讓你爸買一口袋，放冰箱冷凍，慢慢吃。”
“哼，再好吃的東西，醫(yī)院的我可不要。夏子君呢？不吃早飯嗎？”
夏麗紅回頭看向折疊床，夏子君已經(jīng)熟睡。
“她說不吃，千萬別叫她?，F(xiàn)在已經(jīng)睡著了?！?p> “哦。”
唐曉雯也望著折疊床，眼神似乎在說：謝謝，我親愛的妹妹。
十一點半，夏麗蓉出現(xiàn)，笑瞇瞇地提溜著一塑料袋，滿臉的皺紋都連在一起，和滿頭白發(fā)相映生輝。
“姐，你來啦。”夏麗紅起身迎接。
“嘿嘿，今天我?guī)Я撕脰|西來?！?p> “什么好東西？來，先放下?！毕柠惣t用濕巾擦擦板凳，騰出“桌面”。
夏麗蓉得意地回道：“烏魚湯！今天一大早我就去菜市場買烏魚。你不知道，都說烏魚湯養(yǎng)傷口，我專門給曉雯買的?！?p>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解開口袋，小心翼翼打開保溫桶。滿滿一桶魚湯，又白又暖，香氣撲鼻。
“待會兒讓曉雯多喝點?！?p> “原來烏魚湯還能養(yǎng)傷口呀？我只知道這是下奶的。但是曉雯現(xiàn)在還不能進食，待會兒讓子君多喝些，昨晚辛苦她了?！?p> “有啥辛苦，她上班經(jīng)常熬夜，年輕人就得多熬熬?！?p> “瞧你說的。姐，我現(xiàn)在去買飯，你幫我看一會兒?！?p> “要不我去你留下？”
“不用，我熟悉路，想吃什么菜？”
“隨便，買你喜歡吃的?！?p> “那我買兩個菜，加上這魚湯應(yīng)該夠。”
夏麗紅拿上外套迅速離開。
“大姨，您坐，別老站著，坐下休息?！?p> “沒事，我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你想不想上廁所？要不我?guī)湍?？?p> “不用不用，您先休息一會兒?！?p> “要不我把床搖高點？”
“不用，我就這樣躺著?！?p> 一來二往，幾個回合后，夏麗蓉這才坐下。
這兩人幾乎從不單獨相處。空氣里彌漫著尷尬。
該說些什么呢？
正當唐曉雯不知所措時，夏麗蓉開啟話匣子，聲情并茂地談起燉烏魚的經(jīng)驗。
果然，自己舒服了，別人也會跟著舒服。
不久，夏麗紅買回午飯，叫醒夏子君，三個人圍著凳子開始吃飯。
地方雖簡陋，但其樂融融的樣子，令人會心一笑。
這樣真好。
夏子君用最快速度填飽肚子，迅速窩進被窩。
夏麗蓉坐在凳子上，靠著床邊。
夏麗紅坐在床尾，靠著夏麗蓉。
兩姐妹相互依偎。
姐姐拿出手機，給妹妹講述唱歌的經(jīng)歷。她的聲音綿遠悠長，像一首安眠曲。妹妹朦朦朧朧靠著姐姐，安然進入夢鄉(xiāng)。姐姐渾然不知，垂下眼皮，繼續(xù)娓娓道來。
看著這情景，唐曉雯噗嗤一笑。
“大姨，您也睡吧。”
“??？我不困，你好好休息，困了就睡。我給你們講故事?！?p> 眼前這位老人家，慈眉善目，明明眼皮子都快撐不住卻仍然嘴硬，甚是可愛。
她還是當年那個心高氣傲的夏麗蓉嗎？
唐曉雯一陣感慨。
時間果然能改變一個人，當年大姨那么咄咄逼人趾高氣昂，現(xiàn)在竟能變得如此溫和。
如今她就是一個慈祥的老婆婆。
第二晚，夏子君換上加絨衛(wèi)衣，“抗戰(zhàn)到底”。
她雙手環(huán)抱，骨子里仍陣陣涼意。
“真不敢相信這是五月?！?p> “嗯，的確，我也覺得冷?！?p> “這跟我們加班還真不一樣，加班的時候完全沒感覺，睡一覺就好。但在這里就是冷，寒冷的冷。”
“要不，你把絨毯披上？咳，咳?！?p> “來，快喝水。絨毯就算了，披上那個不方便，萬一太溫暖睡著怎么辦？你快睡吧，我接著追劇?！?p> 連續(xù)熬兩個晚上，鐵打的身體也扛不住。
“阿嚏！”換班時，夏子君打了一個噴嚏。
“感冒了？”夏麗紅一臉擔憂。
“沒有，我這么強壯，睡一覺就好?！毕淖泳┲窈竦囊路w上兩層被子，沾床入睡。
中午，夏麗蓉依舊提著烏魚湯來。
“怎么樣？今天能吃嗎？”
“醫(yī)生說能喝湯！姐，快坐下歇歇。”
“能喝就好！看看我這湯熬得多好！”夏麗蓉歡喜地打開保溫杯，奶白色的魚湯冒出陣陣香氣，挑逗著唐曉雯的味蕾。
“喲，這湯熬得好！瞧這白的！”夏麗紅積極捧場，“里面還有白蘿卜！”
“可不是嘛！我去買魚，賣魚的老人家說蘿卜燉烏魚好，恢復(fù)快！”
說起這，夏麗蓉的眼睛都快笑成兩顆大豆芽，豆芽尾巴好長好長。
端著白白的魚湯，唐曉雯心里說不出的感動。
喝一口魚湯，真鮮美。
這天午飯，夏子君并沒有起床。
“我想再睡會兒，你們吃，別管我?！北蛔永飩鱽砗磺宓囊痪?。
夏麗蓉一聽，沒好氣地罵道：“就知道睡覺！在家也是這樣，懶人一個。”
見她故作兇殘，夏麗紅和唐曉雯相視一笑。她這刀子嘴豆腐心，幾十年都這樣。
下午，護士突然出現(xiàn)，準備將唐曉雯轉(zhuǎn)入11床。
難道是情況好轉(zhuǎn)，不用住在這里了？唐曉雯暗自欣喜。她現(xiàn)在住的是消化科的監(jiān)護室，滿屋子全是重癥患者。
突如其來的轉(zhuǎn)床，令一群人不知所措。
夏麗紅飛快地轉(zhuǎn)動腦子。
“牛奶、衣服、紙巾、蘋果...姐，幫我放床上?！?p> “還有洗臉盆、毛巾呢?！?p> “對對，床頭柜里還有東西，零食、水壺、豆腐乳，都放床上！”
老姐妹倆一前一后把柜子里的物品全堆在唐曉雯床上，夏子君則慢慢悠悠收拾折疊床。
幾分鐘后，載著滿滿當當?shù)奈镔Y，唐曉雯進入新的房間。
“媽，我的床號越來越小，是不是說明我快出院啦！”
她的聲音漸漸清澈明亮，這會兒已能連字說話。
“嗯！我們快點康復(fù)，快點出院，回家！”夏麗紅的眼里充滿力量。
晚飯時，孟偉提著一個大型保溫袋來到病房，臉上帶著憨實的笑容。
“來，今天我給大家?guī)Я舜蟛?，嘗嘗我做的土豆燉牛肉。老丈人去鄉(xiāng)下買的黃牛肉，又新鮮又好。”
夏麗蓉一家人和夏麗紅兩口子圍在板凳四周，融洽地吃飯，這情景十幾年未見。
“這土豆燒得真香！孟偉好手藝呀！”夏麗紅說。
“嘿嘿，這都跟二舅學的，下次嘗嘗我做的烤魚，味道更好?！?p> “曉雯，嘗一口嗎？”
“哼，你不逗我嗎。屁都還沒打，只能看看飽眼福。”
喝著熱好的魚湯，唐曉雯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口水都快從眼睛里冒出來。
有夏麗蓉一家準備料理，唐誠輕松許多。如果下了班還得準備晚飯，加上堵車，到病房得八點，陪女兒的時間更少。
飯后，夏麗蓉一家人都走了，包括夏子君。
五一勞動節(jié)三天假期，她沒回家陪孩子，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守護唐曉雯。離開時，她的身體因為怕冷已經(jīng)縮成一團。
夏麗紅語重心長地感嘆：“這次幸好有你大姨一家?guī)臀覀?，天天給你熬魚湯，天天送飯，不然我們哪能這么早吃飯?！?p> “嗯，我知道。我很感激，幸好有他們，你才能睡一覺?！?p> 母女倆眼里泛起淚花。
“媽，你們都辛苦了?！?p> “一家人不說這些?！?p> 唐誠雖然也很感激，但看著眼前半癱的女兒，他心里仍然有恨。
當初若沒那詛咒，哪來今天這般心酸。
但唐曉雯卻因為這幾天的事，完全解開心結(jié)。
他們是我的親人，不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