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衣著單薄，只有白發(fā)老人還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唐曉雯穿著秋衣秋褲，套上襯衣和花褲衩，穿上冬日的厚襪子，踩著軟和的平底鞋，準(zhǔn)備出發(fā)。出門時，夏麗紅不忘帶上厚實的羊毛披肩。
母女倆手牽手，一個直不起身，一個腿腳不利索，一起上街買菜，那畫面又稀奇又好笑。
“媽，路人都在看我們呢，我們倆就是這街上最靚的仔?！?p> “你把身子挺直，別老弓腰推背，傷口已經(jīng)長好，別怕崩開?！?p> “時機尚未成熟，過段時日我會站直，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一出小區(qū)大門，唐曉雯便開始興奮地東張西望，這是她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參加社會活動，一切都很新奇。忽然，她瞅見前方一對更加奇特的母女正過馬路。兩人和她們一樣手牽手，但是女孩走路的樣子與正常人截然不同，搖頭晃腦，兩條腿甩來甩去，精神和身體都已非常人。
她激動地拉扯母親的衣袖，像別人看她母女二人的稀奇勁兒一樣，湊近耳根子說：“媽，媽，你快看，右手一點鐘方向那對母女?！?p> 夏麗紅隨眼望去，正好看見母女二人的背影，隨及一輛卡車經(jīng)過，兩人消失在人群中。
“媽，你看見沒？”
“看見了?！?p> “那女孩只有十幾歲吧？”
“不知道。”
“她走路方式好奇特，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問題吧？”
“應(yīng)該是。”
“你說她還在上學(xué)嗎？”
“應(yīng)該沒有吧？不知道?！?p> “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呢？難道是小時候發(fā)燒燒壞腦子嗎？”
唐曉雯好奇的像是一本書，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她第一次在醫(yī)院外的人世間見到比自己更凄慘的人。原本還在為身體哀憐，突然看見這一幕，內(nèi)心深處的自憐和無奈似乎得到救贖。
“原來我不是最不幸的人?！碧茣增┩炀o母親的手臂說，“和她相比，至少我還能正常走路正常吃喝，看上去至少還是個正常人，而她，看上去已經(jīng)不同常人，當(dāng)她第一次走在大街上時，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指點點，像我剛才那樣，被人用與眾不同的目光盯著看。媽，她好可憐?！?p> “嗯?！?p> “雖然我也挺可憐，但她都能這般行走，我也一定能恢復(fù)如前?！?p> 像是身處比慘的世界，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最慘的人時，突然燃起生存的斗志。
夏麗紅看著女兒初露生氣的臉龐，眼神帶笑說：“那是當(dāng)然，一定能越來越好！”
“啊，綠燈了，走，過街買菜去！”
菜市場里好生熱鬧，和唐曉雯記憶中一樣，一個月沒來，恍如隔世。雖然從前也甚少來此。踏進人群，一股人間煙氣縈繞全身。
“媽，我好開心呀，沒想到還能見到這么多人！”
“多留點心，注意安全，這兒人多，小心別被撞?！?p> 話音剛落，一個小女孩像炮彈般飛速沖來，和唐曉雯的肚子只差分毫擦身而過，夏麗紅驚嚇之余猛地伸出手臂擋住腹部。唐曉雯霎那間懵住，腦海仍停留在剛才的混沌中，一片模糊。
“這誰家小孩，怎么到處亂跑！撞著人怎么辦？”
“好險…媽，好身手！”她翹起大拇指，喉嚨頓感干澀。
夏麗紅一臉凝重，若不是剛才反應(yīng)迅速，女兒現(xiàn)在不知在何地。她深吸一口氣，醒醒腦，提著十二分精神緊緊牽著女兒買菜，只要見到路人行進一米之內(nèi)，便立刻伸手護住女兒，神情似百萬級專業(yè)保鏢。
唐曉雯的心思全被五顏六色的蔬菜吸引，止不住吞口水。不到半小時，菜藍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她舍不得離開，鬧市之中無形的煙火氣令她流連忘返。
經(jīng)過花店時，黃燦燦的向日葵吸引了夏麗紅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問：“老板，這花怎么賣？”
“八塊錢一朵?！?p> “前幾天不是六塊嗎？”
“這花你自己瞧瞧，又大又新鮮，和前幾天的不一樣，這品種八塊錢算便宜賣！”
“再便宜點，我們經(jīng)常來這兒買，都是老顧客?！?p> “你買多少朵？”
“兩朵?！?p> “就兩朵還講什么價?！?p> “我們過幾日還會再來，從今往后這花都在你這兒買，你還不能便宜點？”
老板一聽，有些猶豫，撇撇嘴東瞅西望，瞄了一眼在里屋打理的老板娘，壓低聲音說：“好好好，別跟人說啊，看在老顧客份上，六塊錢一朵?！?p> “謝謝叔叔！祝您生意興??！六六大順！”唐曉雯立馬嘴巴抹蜜道謝。她這嘴要是甜起來，蜜蜂都受不了，手捧兩朵大大的向日葵，笑容尤其燦爛，心滿意足啟程回家。
菜籃子里紅色番茄、黃色南瓜、綠色青筍、白色蘿卜，好說歹說得有十多斤東西，夏麗紅一瘸一拐，一手拖著菜籃一手保護女兒，唐曉雯想搭把手，但奈何仍不能提重物，抱著兩朵向日葵倚著母親前行。
紅綠燈路口，迎面遇到一對老夫妻，白發(fā)蒼蒼，老奶奶推著半癱的老爺爺正去買菜。老爺爺說話顫抖吐詞不清，老奶奶笑著點頭是道，時不時整理老爺爺身上的被單。
夏麗紅想起手上的披肩，問：“你冷不冷？要不把披肩披上？”
“媽，我不冷，走一圈還挺熱和?！?p> 但夏麗紅仍然將披肩裹在女兒身上，說：“路口風(fēng)大，還是披上吧?！?p> “謝謝老媽。媽，那對老人家真幸福。”
當(dāng)唐曉雯脫口而出“幸?！倍謺r，她忽然意識到所謂幸福不過是苦中作樂負重前行而已，人生在世，意外、生病在所難免，雖然沒有健全的身體，但活著便是幸福。
雙腿癱瘓但有一人老來相伴便是幸福，癡癡顛顛但有一人視若珍寶便是幸福，而對于她而言，幸福更無處不在——每天的茶米油鹽是幸福，爸媽笑容是幸福，第二天照常升起的太陽是幸福。這個三十出頭的少女，思考著人生的來來往往，思考著此刻尚且擁有的財富，無比珍惜。
母女倆緩緩走至家樓下，夏麗紅舉起手機給女兒拍了兩張照片。孩子第一次出門如此精神，值得紀(jì)念。照片里，唐曉雯高舉手中的向日葵，雖然彎腰駝背，但全身充滿蒸蒸日上的朝氣。
“媽，明天我們繼續(xù)逛菜市！”
“你想去就去，但千萬別累著?！?p> “不累，越逛越舒服?！?p> 從這天起，逛菜市成為母女倆的日常生活，隔三差五便會順道買兩朵向日葵回家，不知是因為家里風(fēng)水變好，還是向日葵的品種不同，花期越來越長，越發(fā)硬朗。
唐誠見女兒越來越能走，將看病提上日程。既然能走路，那人生的路也該好好思量思量。
“曉雯，出院這么久是不是該復(fù)查了？”
唐曉雯心里咯噔一下，聽到“醫(yī)院”兩字她渾身不自在，時間湮沒在幸福的小日子中，不知不覺兩周已過。她裝作漫不經(jīng)心回答：“嗯，應(yīng)該是?！?p> “我后天休息，要不我們后天去醫(yī)院？”
“爸，我不想去?！?p> “嘖，你這說的什么話？身體恢復(fù)得好不好、傷口長得如何、會不會留疤，還有腰疼，總得問問醫(yī)生吧？而且我認(rèn)為最好盡快把那東西切掉，這樣才能放心，萬一什么時候...”
“唐誠！嘴巴里吃了狗屎嗎！給我閉嘴！”夏麗紅瞬間冒火，見不得老公胡說八道。
“爸，我好不容易能出門走走，沾沾人氣，我不想這么快又去醫(yī)院。去醫(yī)院掛哪個科？外科？內(nèi)科？”
“當(dāng)然是外科！手術(shù)切除是最好的方式！”
“爸，我不想去！”
唐曉雯一怒之下扭頭看電視，不愿面對父親嚴(yán)肅的臉龐。醫(yī)院于她是地獄，仿佛一腳踏進去便會跌入懸崖。那里面有人能醫(yī)治自己嗎？有人愿意醫(yī)治自己嗎？她尋思，沒有，至少在住院的二十多日里，她并沒有遇見。哦，不對，有一個人她確實迫切地想見一見。
“爸，要去也行，我們先去見見主刀醫(yī)生，如何？”
“那小伙子那么年輕，找他干嘛？你這個病最好找老醫(yī)生，他們見多識廣經(jīng)驗豐富，說不定有辦法?！?p> “爸，主刀醫(yī)生是唯一親眼見過我體內(nèi)病變的人，我想當(dāng)面找他問清楚詳情，說不定對以后的治療有幫助。”
唐誠一聽，豁然開朗。
“行，我現(xiàn)在就去掛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