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坐在鏡子前，見鏡中自己容顏略顯憔悴，拿起匣中胭脂點在唇上，輕輕描眉，淡淡勾出兩道淡眉，清水芙蓉，如遠(yuǎn)山淺碧，微微一笑，水中清影，隔紗遠(yuǎn)煙。
她喚碧知進(jìn)來，讓碧知去前院說一聲，說她要過去給六嬸嬸請安。
碧知一聽滿眼歡喜，答應(yīng)一聲急忙跑了出去，笑著跑出院門，出門時撞了碧鶴一下，來不及解釋就繞開碧鶴跑了出去。
碧鶴打簾子進(jìn)屋，見姑娘已自己梳妝完畢，急忙上前為墨染再看看妝容，略笑問道：“怎么姑娘警惕有心思梳妝？”
墨染這一月來甚不在意妝容，若不是碧鶴肯花心思，怕就是亂糟糟一團(tuán)，沒法出門去見人了。
碧鶴心里高興，但她畢竟比碧知穩(wěn)重的多，并沒喜怒形于色，只是微微笑笑，便吩咐小丫頭們將飯菜端了進(jìn)來，請墨染用飯。
墨染這院的飯原本是蘇夫人從后院派人送，可這里離后院太遠(yuǎn)，尤其是冬日，飯菜送過來難免有些涼，呂氏也覺不便，便讓大廚房給墨染送一份。
初聽呂氏的提議，知她是好意，可還是讓墨染臉色僵住，一時犯了難。
若是飯菜在送來的途中被人動了手腳，或是大廚房故意不給好飯，那又該如何？
碧鶴聽碧蘿傳完這話，也漸漸面色不好了，終于忍不住說：“這也太麻煩了，不若我們自己做吧。”
呂氏聽碧蘿回完這話，納悶道：“她們到底是在顧忌什么？竟用了這樣借口？”
呂氏琢磨不透，索性放任不管，讓墨染和蘇夫人看著辦吧，派人傳話說：“只要姑娘能吃上可口的飯菜，怎么樣都隨姑娘?！?p> 墨染神色淡淡，微微點頭，讓碧鶴將駱勝家的送了出去，而后就在自己院中設(shè)了小廚房，從蘇夫人那里要了幾個廚娘和粗使丫頭。
蘇夫人對墨染無有不依，當(dāng)天就挑了幾個廚娘送了過來，張嬤嬤又過來叮囑了一番，直說得碧鶴腿都站麻了，才不放心地離去，離開時還一步三回頭。
墨染揭開白瓷湯碗，見碗中菜細(xì)如絲，縷縷青翠，喝了一口湯后放下小金湯匙，讓碧鶴也坐下吃。
碧鶴搖頭說她要等碧知一起吃，要不然碧知等會進(jìn)來，定是要說“姑娘只與親近，怎么不與我一起用飯。”
墨染笑道：“你還等她，她吃點心都吃飽了?！?p> 主仆兩人說笑一句，便靜默用飯，墨染吃了幾口胭脂米粥，聽到外面碧知的聲音，便放下湯匙等碧知進(jìn)來回話，不知道六嬸嬸那邊怎么說的，這幾日請安都不見六嬸嬸，莫非是病了？亦或是院子中出了事？
前院的丫頭人人訓(xùn)練有素，人精似的，近幾年越發(fā)老練，更是一句話不往外傳，故而墨染得不到什么消息，也沒費力去打聽。
碧知興沖沖地說：“姑娘，六奶奶院中好大一盆牡丹花，是六爺特意托人從洛陽運過來的?！?p> 墨染心中也覺驚訝，怎么六叔竟有如此閑情逸致，朝中局勢不明，二姐姐入了太子府后就再未回來，三日回門也只是派一個老嬤嬤來傳話，說府中事務(wù)繁瑣，實在抽不開身。
呂氏面露擔(dān)心，顧不得禮儀，待太子府老嬤嬤走了之后，當(dāng)眾質(zhì)問：“衡兒既不是正妻，也不是側(cè)妃，又沒入皇室玉碟，什么事務(wù)需要她打理，輪得到她打理？”
她說著說著就哭下來：“怕死被人欺負(fù)得出不得門來吧?！?p> 悲悲咽咽，泣聲欲絕，聽得屏風(fēng)后的墨染攥緊了手，指甲于掌心中鉗出兩道紅痕，墨琬手中茶碗一聲輕碰，茶水微濺，墨染轉(zhuǎn)回身與墨琬恰對上眼眸，兩人都是即刻避開，各自拭眼角淚珠。
一眾人坐在春僖堂，俱都默然無聲，在呂氏喊出來時，老太太微有不悅，正要斥責(zé)卻被呂氏哭得心煩意亂，也覺面子上不好看。
窮人家賣兒賣女，沒想到他們堂堂安國侯府，也到了這種地步，明知其中還有別的緣由，可老太太怎能當(dāng)眾說出？
老太太見呂氏哭得傷心，也實是哭得太過，便讓花嬤嬤將呂氏扶了下去，呂氏見花嬤嬤上前來扶自己，心中終是怕的，慢慢往外走著，也漸漸收住了哭聲。
老太太所慮也有道理，深宅婦人見識本就淺，若出去后不小心說漏了嘴，那才是功虧一簣，禍及滿門。
可思及此，墨染心中還是一片寒水冷意，難道祖母未存半分“以二姐姐換富貴的心思”？
若是太子未登龍庭，祖母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二姐姐，且未必會傷心。
祖母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了家族，訓(xùn)誡兒媳、孫女要以大局為重。
難道為了家族延續(xù)，就要犧牲女兒？怎不見男兒孤身入虎穴？只她父親胞弟在前線廝殺，生死難料，安國侯府其他人又在做些什么？空享爵祿，不過添些細(xì)枝末節(jié)。
墨染想她不知什么時候，也會被這樣嫁出去，或許她都不如二姐姐，又是什么交易，去為安國侯府換什么？
想來想去心中又擔(dān)憂二姐姐此時境況，到底如何？
是賭贏賭輸？不得而知。
贏則安國侯府上下雞犬升天，輸則滿門盡滅，一步棋，生死之間，稍有不甚便是灰飛煙滅。
雖林家這邊也會暗中輔助太子，可最后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六王爺勢力不容小覷，到底是根基深厚，宮中貴妃又得寵愛，太子后來居上，總有力不可及之處，況身為太子，為國之儲君，一言一行為臣民所表，不能如六王爺般可以任何理由，聚賢士、招攬人才，拉攏官員。
朝中之事波瀾詭異，墨染未臨其中，已覺深深恐懼，不知道二姐姐那般明秀聰慧的人，能否自保，能否如她自己所愿，攪弄風(fēng)云，心力智搏后定了江山，青史留存。
墨染放下心中所想，只覺自己再想下去，也是無用，若有一日風(fēng)雨飄搖，家族覆滅之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如此，又何必憂心？
況她所求的本與這些無關(guān)，非是同一句棋，她所求既非江湖之遠(yuǎn)，亦非廟堂之高；而是后宅尺寸之地，玉京陽夏一城之中，在京城閨秀中，名聲居中地度過閨中時光即刻。
再遠(yuǎn)的日子也不可知了，所求即眼前安穩(wěn)，十幾年冷淡度日，應(yīng)蘭露庭前，鳥鳴于空。
墨染到了前院后，果見院中一大盆粉艷牡丹，粉色花朵層壓壓地開了一片，天然富貴，大氣而不俗，真不愧是花中之王，傾國之物。
再抬頭看，眼前廊柱一新，意歡閣上的匾額換了一個新的，鎏金大字，看筆力應(yīng)是六叔親筆所提，而后是“紅爐閣”拓出來的。
兩旁鵬興賦亭與靜庭軒也是煥然一新，六叔六嬸嬸所住的蓼莫齋也是新題了匾額和對聯(lián)，墨染心中不禁贊嘆，此院雖小，格局俱全，詩意濃厚之中，自帶依然悠淡。
墨染定定立于庭中，從邁出叢然館那一刻起，她心中已有主意，此時見廊柱依舊，色彩添新，更是眼中清明，混沌褪去。
多年隔岸觀雪，靜默如一瓢冷水，此時眼眸中清清淡淡，心如海中孤舟，風(fēng)浪止息，舟行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