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臻不說話,繼續(xù)拽著我的胳膊向前走。
我抽空抓住了一個欄桿跟他說,“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不戴口罩,也不戴手套,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你想讓我擔心自己還不夠,也來擔心你是不是?”
應臻微微停頓了幾秒,于是我趕緊對他說,
“我知道,我不該違反規(guī)定,但是,當時情況緊急。三分鐘大腦缺氧,孩子救回來,大腦功能也會受損。我戴了口罩和防護鏡,又是負壓病房。我當時做出的判斷就是風險不大。收益大于風險,你明不明白?“
他沒說話。我接著朝他喊道,
”你一個MICU組長,不會罔顧事實黑白不分吧?是不是明天醫(yī)院領導要處分我,你也跑去舉雙手贊成?”
應臻放松了對我胳膊的鉗制,我們完全停了下來。
我看他神色有些松動,接著辯解道,
“是的,現(xiàn)在我身上頭發(fā)上可能確實覆蓋了一些病毒飛沫,但那只是有可能,畢竟是在負壓艙內(nèi)。而且我的口罩和護目鏡一直沒取下來過。如果我現(xiàn)在徹底妥善地清潔一遍,不就沒事了嗎?”
應臻靜靜地看著我說,
“作為一名醫(yī)生,我不會對你的所作所為生氣。我也會同意醫(yī)院領導對你的處分,因為你確實違反了規(guī)定。但是,作為你的丈夫,和寶貝兒的父親,我TMD現(xiàn)在很想打人?!?p> 聽到他語帶威脅,我也情緒激動起來,于是我朝他大聲喊道,
“你說什么,你想打我?”
他深深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拉起了我的胳膊繼續(xù)朝醫(yī)院大門走。
我接著朝他喊,“應臻,你再說一遍,你想打誰?”
應臻腳步不停,嘴里回答我說,
“我想打姓程的那個臭小子。老子TMD待會兒就去找他秋后算賬?!?p> 我實在拼不過此人的力氣,被他拽得東倒西歪,一路向前。
我試圖拉住他的胳膊,喘著氣對他說,“應臻,你到底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能不能不要走這么快?這關程小乙什么事?我打你電話、發(fā)消息給你,都石沉大海。所以我發(fā)消息給小乙,讓他看看他那兒有沒有ICU的床位。人家飛快地幫忙搞定了這件事,我都還沒好好謝謝他。這樣有什么問題?誰跟他煲電話粥?”
正在爭執(zhí)的時候,應臻身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叮咚-叮咚-叮咚,不依不饒。應臻沒有搭理。
我聯(lián)想到他對我的電話短信的態(tài)度,更加惱火,于是我對他說,
“你口里的燒鍋的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看都不看一眼,手里還拖著你那個看不清眉毛眼睛長什么樣子的“不漂亮”的同事?”
應臻輕笑了一下,沒搭腔。
很快到了醫(yī)院大門口,他拉著我朝右邊的街道繼續(xù)走。
這一次我停住了腳步,使勁掙扎了一下。
他嘆了一口氣,指著街對面的BW說,“我在那兒開了一間房,你趕快過去洗澡。換下來的防護服和所有衣物,都用旅館提供的塑料袋裝好,帶回醫(yī)院扔到biohazard。洗了手臉之后,口罩和防護鏡最后再脫,不用我教你吧?小心一點?!?p> 我頓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原來是給我定了旅館洗澡。于是我抬腳向BW的方向走。過了一分鐘,我想起來,回頭對他說,
“那你讓我穿著浴袍回來上班?。俊?p> 應某人站在陽光下,咧著嘴笑,牙齒閃閃發(fā)光。
“你還能不能更傻點?我待會兒拿一套手術服給你送過去?!?p> 我點了點頭,繼續(xù)向BW奔跑過去。街上人來人往,所有人都對我退避三舍。我跑過馬路,走到了街對面的旅館。我走進大廳的時候,前臺正在電話上。看到我,她們遠遠地將一張房卡放在柜臺一角??磥響榻o她們打了招呼。是一樓的一間房,倒是方便。
快速沖進了房間,我立即覺得渾身都癢起來,恨不得將身上這層皮膚也趕緊脫下來扔到澡缸里面洗一洗。我準備好塑料袋,將身上所有衣物和防護服都脫下卷好,包括鞋子。然后用兩層塑料袋封好。我給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洗手液和沐浴液,有什么我就招呼什么,涂了很多遍。我對著鏡子,看著自己戴著口罩和防護鏡,渾身浸泡在白色泡沫里的滑稽模樣。這個時候,真的很希望能夠拿起Lysol消毒液對著自己渾身噴一遍。
等到我覺得時間差不多可以了,我洗了手,將口罩與防護鏡小心翼翼地脫下,不讓外層挨著自己的皮膚。也用塑料袋裝好。然后我快速洗手。再去淋浴頭下,反復沖洗自己。
我就象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一塊抹布,幾乎洗脫掉一層皮下來。
很久之后,終于覺得干凈了。
一切弄好之后,應臻還沒有來。我穿著浴袍坐在沙發(fā)上等他。
過了很久也沒有見到他,我開始覺得心里有些不安。此人有時候實在是沒法交流。被他急匆匆地這么拉來,我的手機呼機全都丟在辦公室,都不知道陳主任有沒有再找我,下午有沒有什么新的工作安排。我的心里不由得又開始煩躁起來。
我忽然想起來,程小乙還在等著我去他的病區(qū)洗澡呢。
我趕緊拿起旅館電話,給程小乙的手機撥了過去,很快接通了。我在電話里簡略地告訴他,我在BW旅館,應臻給我安排的。我感謝了他,難為他之前考慮得那么周到。
程小乙回答,“應醫(yī)生剛才給我回電話了,說了情況。”
我說哦。一時之間好象氣氛有一點尷尬。不知道應臻滿嘴胡吣,有沒有說些什么不恰當?shù)脑?。我猶豫了一下,沒話找話地開口,“小乙你之前說,急診那個患兒現(xiàn)在住的是你們八床,是上午那個刺兒頭的床嗎?他轉到普通病房去了?不是說他家是關系戶,可以一直賴在ICU的嗎?這么短的時間,你是怎么辦到的?!?p> 他在電話那頭笑了笑說,“姐,你就不用想這些了,事情辦成了就行。你好好休息一下,今天你也,挺累的“。他頓了頓又說,”你以后不能這么做了。“
我說好,放心吧。然后收了線。
剛放下電話,門鈴就響了。應該是應臻來了。哎呀糟糕,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讓他帶一個新的口罩來。舊口罩表面也許有病毒,我也不敢再重復使用。雖然做了徹底的清潔,我并不能保證有沒有病毒微粒在我清潔的過程中,還是進入了我的呼吸道,所以現(xiàn)在戴上口罩與外界自我隔離兩周,是讓我覺得更放心的必要措施。
應臻一邊敲門,一邊對我說,“開門”。
他的聲音里,似乎又帶著一些冷冷的意味。大概是聽到我之前在和程小乙打電話吧。我覺得有些煩了。此人簡直越來越莫名其妙。程小乙是我同事,堂弟,朋友,我們的相處完全像兄弟姐妹。他自己喜歡玩那種誰是看不清眉毛眼睛長什么樣子誰又是看得清眉毛眼睛長什么樣子的游戲,還非要拖著我下場,有意思嗎!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是不是因為,他過去的那些女朋友們個個都精通此道,善解風情,整天陪他玩這種吃飛醋的無聊游戲,他已經(jīng)習慣了如此?不喝些干醋嘴巴里面清淡得慌?
我站了起來,隔著門板對他說,“應臻,你把衣服放在門口,然后先回去吧?!?p> 刷卡聲響起,他推門而入。
我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幾步?jīng)_進了浴室將門關上。
我朝門外喊道,“雖然做了徹底清潔,我不敢保證我身上一定沒有病毒微粒,所以我要戴口罩,隔離兩周。”
“你說什么?”咚地一聲,他好象將什么放到了桌上,然后大聲問我。
我于是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他說,“沒有必要,我不同意?!?p> 我也氣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應臻你就說吧,我的擔心有沒有道理?”
他提高了音量說,“無稽之談。如果你聽了我的話,徹底做了清潔,小心取下口罩和防護鏡,危險性很低。你有什么理由需要和我隔離?”
我回答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隔離了安全些。”
他又重復了一遍說,“我不同意。幾率太小,完全沒有必要?!?p> 我與此人是對牛彈琴。
我又問他,“那你說吧,從理論上來說,你有沒有被我傳染的可能?你怎么就是不肯承認事實?”
他冷笑了一聲說,“承認事實?我要承認的事實就是,你總是想要千方百計地躲開我。和我隔離,你心里應該很高興吧?”
聽了他的話,我猛然一陣顫抖。是的,我是一瞬間被他氣得發(fā)抖。
那個人,他就不會這么對我。他不會像應臻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地指責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與程小乙明明什么都沒有,也被他時時拿出來冷嘲熱諷,不刺激我他就心里不舒服。是的,應臻好象表達的是他很愛我的樣子,在乎我,怕我和程小乙真有什么情況,現(xiàn)在又因為不想和我隔離,和我吵架??墒?,他有沒有想過,他這樣說話做事,對我極其不尊重、不信任。而且,我這么做,都是為了寶貝兒,萬一我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被感染了,我再傳給他,我們要是都出了事,寶貝兒怎么辦?我爸媽年紀都大了,哥哥們都有自己的小家,自顧不暇,我要將寶貝兒托付給誰?
難道我要將寶貝兒托付給程小乙嗎?
見我沒說話,他輕輕敲了一下房門,悶聲說,“對不起,老婆。我知道你是為了以防萬一。你是擔心寶貝兒,不想有任何風險?!?p> 他這句話,讓我的心一痛。眼淚在一瞬間,涌上了我的眼眶。
因為他那樣溫柔的語氣,實在是像極了那個人。
是的,如今我要說出口來,應臻此刻的語氣,實在是像極了三百年前的雍正爺。那個在我車禍之時,魂魄穿越時空,得以相遇相知相愛的我的良人。本來我以為,在我度過了漫長而孤獨的青春歲月,寂然等待了那么多年之后,終于等到了屬于我的一生所愛??v然是懷著與父母親人骨肉分離的痛苦,我畢竟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和快樂。那種深深地被鐘愛、被珍視的幸福和快樂。
可是,陰差陽錯,造化弄人。在短短的幸福之后,緊接而來的,便是永遠的分離。
我是多么的痛苦!我的心,再一次揪成了一團。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離開那人的每一天。
我閉上了眼睛,任淚水在我的臉上縱橫。
應臻扭開了房門,走到我的面前。他伸出雙手,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無聲地啜泣。
他低下頭,尋找我的唇。
我躲開了,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我并非是有意要這么對他。我也不想不帶著誠心實意去對他??墒?,我實在是無法將自己的心,分成兩半。
是的,我的心,她已經(jīng)碎了,無論給誰,都是殘破不全的。
淚水無所顧忌地從我的雙眼傾瀉了下來。
應臻親了親我的頭發(fā)。
他輕聲說,“對不起,是我不好?!?p> 這句話,只帶來了我更多的淚。
在四年之前,在我們永遠地分離之前,雍正爺也是用這四個字,讓我心痛如絞。
命運的安排是多么可笑,一再地讓他們倆人,用同樣的這四個字,讓我在那長青河畔,艱難地跋涉,不斷地汲水,去澆那剛剛種下的樹苗,祈求它們能夠僥幸成活。
應臻緊緊地抱著我,輕柔地拍著我的后背,良久。
突然,我聽到輕輕的一聲呼喚,來自于我對面的這個男人。
“阿諾?!?p> 我渾身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我抬起雙眼,在淚光迷蒙中,我看向了面前的這個人。那么熟悉的眉眼,那樣清澈的如同蔚藍大海一般的瞳仁。我在里面,看見我自己,在迷茫與痛苦中看著他,忘記了此刻身在何方。
剛才,我到底聽到了什么?
這一切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
為什么應臻也會懂得,叫我阿諾?
我顫抖地張開嘴,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
面前的此人,一把將我抱了起來。
天旋地轉,我攀住了他的肩膀。他緊緊抱著我,轉身走到了房間里,然后輕輕將我放在了沙發(fā)上,俯身看著我。我看著他,一動不動,不敢移開自己的雙眼。我努力地強迫自己聚精會神,聽他下面的發(fā)言,不敢漏掉一個字。
“瀕死體驗。”面前的他,輕輕地吐出了這四個字。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我說,
“陳諾,對不起,我不該總是沒個正經(jīng),說你和程小乙。我知道,你對他完全是同事之誼。雖然我不敢確定,那小子對你有沒有什么不該有的心思,但是就算是有,他也遠遠沒有上場的機會?!?p> 我急切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抓住了他的手,
“你再叫我一次,你剛才喊我,你剛才在喊我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他接著說了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確實有嫉妒的理由?!?p> 面前這人的眼光深沉了起來,他看著我,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
“陳諾,我不是那個,什么,雍正爺胤禛?!?p> 他用雙手用力握住了我的肩膀,
“陳諾,我是你的丈夫應臻,應該的應,至臻至善的臻。我是你的女兒、我們親愛的寶貝兒的父親。是我愛你,你也愛我,不是那個什么死了三百年的雍正爺,你懂不懂?”
我搖起頭來。我急切地問他,
“應臻,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為什么也會喚我阿諾?你是不是真的是,重新投胎轉世?”
他一下子捏住了我的手,她疼了起來。
“陳諾,你清醒一點。你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你是醫(yī)生,你受過多年的自然科學教育。你是因為車禍,因為瀕死體驗,因為你受到了心理創(chuàng)傷。你從來沒有穿越什么時空。你明明知道,以現(xiàn)在的科學技術條件,根本還無法實現(xiàn)穿越時空。就算我自己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相信命運,我們也必須承認,沒有任何靈魂能夠穿越時空。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存在。你清醒一點,好不好?!?p> 我搖著頭,茫然地看著應臻,看著他嘴唇的翕動,
“陳諾,你并沒有經(jīng)歷真正的時空旅行。你是在大腦缺氧的情況下,你的大腦帶著你做了一次想象中的旅行,你明白嗎。在我給你做心臟按壓的那一刻,你雖然昏迷了,但是你還是看到了我的臉。因為我在救你,你就將我幻想成為你心目中理想的男性,所以在那一刻,你愛上了我,你明白嗎?所以你的雍正爺,長相才是我的模樣。你去看看歷史上,雍正爺?shù)降组L的是什么樣子。你日記里所描述的,你所經(jīng)歷的那一切,在清朝的那十六年的時光,在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那一切,都是你在ICU的前兩天,你昏睡時候的幻想,你知不知道?你所幻想的一切,是因為你從前讀的那些小說,加上你對我的,你對我一見鐘情,你明白嗎?!而那兩天,我?guī)缀鯖]有合過眼,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邊。因為當時的我,也已經(jīng)深深地被你吸引?!?p>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是的,我相信命運。陳諾,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一定會深深地愛上你?!?p> 我看著他,我拼命地搖頭,
“不,別說了,我不要聽!請你別說下去了?!?p> 我痛苦地哭起來,無法自已。
如果有可能,我多么自私地希望,我能夠回到久遠的從前,我的人生可以重頭開始,而眼前的這一切,從來沒有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