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落淚成災
風雪繾綣,落淚成災。
當裴南秧說完自己這十九年來的悲歡離合,廳堂中早已是悲慟一片。
蘇翊雙眼通紅,哽咽著說道:“阿姐她功夫那么高,怎么可能會失足落水?定是……定是……”
語意未盡,他卻再也說不下去。
“七年前的九涇原之戰(zhàn),奪去了我北周多少大好男兒的性命,”蘇弘看向褚潯,眉間晦澀一片:“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總是夜不能寐,只恨自己當時不在京都,不能怒斬寧賊,與我家三郎和你的父兄同生共死。可事到如今,對于裴冀,我竟不知該恨他還是該謝他……”
“歲月的一粒塵埃,落在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座難以跨越的高山,于我們、于裴冀,皆是如此,”褚潯眼中浮光幽暗,神色間盡是落寞之色:“裴冀雖參加了七年前的寧周之戰(zhàn),但九涇原一役并非由他領(lǐng)兵。當年的錯,不在他?!?p> 聽到褚潯的話,裴南秧有些錯愕地抬起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聲音沙啞地說道:“我爹從小便教我立世做人、行軍作戰(zhàn),自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朝施暮戮、義刑義殺的封狼居胥絕非是他所愿?!?p> 蘇弘看著少女澄澈明亮的眼眸,片刻之后,他喟嘆道:“看來這些年,裴冀將我孫女教得很好?!?p> 聞言,裴南秧百感交集,很久以來,與命運頑抗的無力、與家人分離的悲苦,難于言說的委屈在一瞬間翻涌決堤,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順著她的臉頰簌簌滑落,她喉嚨喑啞,擠出破碎不堪的字眼:“父親待我……更甚親生……可你們卻說……他不是我的家人……”
蘇弘長嘆一口氣,將少女輕輕攬入懷中,抬手拍著她的后背,就像很多年前哄女兒開心時那樣,軟言軟語地說道:“別哭了……以后外公做你的家人……還有你三舅媽和這個不成器的小舅舅……”
老人慈祥隨和的話語在剎那間擊破了裴南秧的全部心防,她像個迷路很久的孩子一般,肆無忌憚地痛哭之聲,就像小時候無數(shù)次撲在父親與母親的懷中那樣,索取著來自家人的關(guān)愛與溫暖。
酉時將近,燭光漸起。
鎮(zhèn)國公蘇弘留褚潯與裴南秧在府中吃了晚飯,席間不斷將最新鮮的菜色夾到裴南秧的碗里。他自己根本沒吃幾口,就樂呵樂呵地看著自家孫女吃飯,順便招呼褚潯和三郎蘇澤的未亡人謝舒湄多吃些好菜。至于自己的小兒子蘇翊,蘇弘則是一臉不聞不問,活似對待酒樓里一個拼桌的客人。
晚膳過后,蘇弘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見離宵禁尚有半個時辰,眉色略沉,突然對蘇翊說道:“翊兒,你和舒湄帶著小秧去一趟祠堂,給你的母親、還有哥哥姐姐們上一炷香?!?p> 蘇翊和謝舒湄對望了一眼,垂頭應諾,帶著裴南秧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待三人離開,蘇弘扭頭看向褚潯,眼中劃過一道精芒,淡笑說道:“等三個孩子回來可能還需要一時半刻,不知侯爺可愿和老朽飲杯熱茶?”
“榮幸之至?!瘪覞」创捷p笑,像蘇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水汽縈縈,茶香四溢。
褚潯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不禁出聲贊道:“確是好茶?!?p> 蘇弘眉梢微動,頗為感慨地說道:“上一次與你父親坐在此處喝茶,已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如今時過境遷,坐在我面前的雖然還是戎陵侯,可當年的故人卻早已不在,著實令人唏噓萬分?!?p> 褚潯溫雅一笑,目光直直看向蘇弘的眼睛:“如若鎮(zhèn)國公不嫌棄,晚輩愿意與父親一樣,與您圍爐煮茶,品茗交心?!?p> “侯爺是我北周的中流砥柱,如今又賣給了鎮(zhèn)國公府一個天大的人情,老朽又怎敢嫌棄,”蘇弘眸色深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只不過,侯爺?shù)男?,未免太急了些?!?p> “哦?”褚潯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下,眼角向上一掠,不明所以地說道:“鎮(zhèn)國公此話,晚輩有些聽不明白,還請伯父不吝賜教?!?p> “你既然叫我一聲伯父,我今日便把話攤開,”蘇弘陡然肅了神色,壓低聲音說道:“當今圣上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放眼宗室之中,再無才能出眾者能與你爭鋒。到那時候,你兵權(quán)在握,若是真想坐上那至尊之位,詔書上如何寫,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赡銥楹纹痹谝粫r,去做那名不正言不順的亂臣賊子?!”
聞言,褚潯有些好笑地彎起唇角,低頭看向案幾,眸底卻暗暗劃過一絲無人理解的黯然。
蘇弘見他垂頭不言,眉峰微蹙,語重心長地勸道:“我當年與你父親交好,一路看著你從肆意灑脫、放縱不羈的少年郎變成如今喜怒莫辨、權(quán)傾朝野的戎陵侯,期間你為北周付出了多少、承擔了多少,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我與翊兒不同,沒有那般迂腐固執(zhí),只要是為了北周好,尊位上究竟是誰,我并不在意。但是,你若要我?guī)湍阒\權(quán)篡位,做那的弒君犯上的亂臣賊子,卻是萬萬不能的。”
“蘇伯父,”褚潯抬頭看向蘇弘,俊眸沉沉,不見深淺:“晚輩曾與司空大人說過,皇權(quán)高位、乾坤獨斷從非褚潯所愿,我只求北周山河錦繡、黎民安泰,唯此而已。”
蘇弘聽到此言,愣了片刻,深深打量起褚潯的面色,見他一副云淡風清的模樣,不由揚眉問道:“若真如你所說,你為何要費這么大力氣去尋找婉兒當年的真相?難道你不是想通過此事將宋太后一脈徹底擊垮,掃除你前進之路上最大的障礙嗎?”
“說來說去,伯父還是不肯相信我,”褚潯自嘲的一笑,平靜無緒的眸子對上蘇弘銳利的雙眼,緩緩說道:“我做的這一切,確是想讓太后和宋抒懷低頭認罪,但絕不是為了自己奪權(quán)掃除障礙。若是鎮(zhèn)國公不信,晚輩愿將一往事說與您聽。”
蘇弘長眉一挑,靜靜凝視著褚潯的面容,沉聲說道:“愿聞其詳?!?p> 清水入杯,茶香四溢。片刻過后,褚潯語音落下,氣定神閑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不疾不徐地輕啜了一口。
而在他的對面,蘇弘似乎被怔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呆呆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隔了很久,他張了張嘴,震驚無比地說道:“怎么……會是這樣?你……為什么要將這件事告訴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褚潯的神情雍容自在,截口說道:“我既然把這件事告訴伯父,就沒打算給自己留有后路。這樣一來,伯父總該相信晚輩的話了吧?!?p> “可我不明白,”蘇弘的濃眉已經(jīng)皺成了一個“川”字,他面帶疑惑,沉沉開口道:“那你計劃這一切,到底想得到什么?”
褚潯的眸中劃過一絲極為淺淡的波動,聲音低沉而又平緩:“我做這些,一是為了保我北周政局安定無虞,二是為了向您求個恩典,還望伯父萬萬成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