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新友故舊
在一陣長呼小叫中,裴南秧略帶疑惑地回過頭,就見楊熙正揮著手向她狂奔而來。到了近前,他雙手抱拳,一揖到地,極其狗腿地說道:“蘇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你這是要做什么?”
楊熙笑嘻嘻地抬起來,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熱情無比地說道:“蘇大哥,我們現(xiàn)在都是先鋒營的弟兄了,日后可是要上場殺敵、生死與共的。要是你不嫌棄,不如上我家坐坐,我叫我爹給你做一碗不翻湯,再來一個燙面餃,怎么樣?”
“多謝好意,但我還有別的事,就不去府上打擾了?!迸崮涎戆戳税磩×姨鴦拥念~角,微微躬身算是打過招呼,轉(zhuǎn)身便往前走去。
“蘇大哥別走啊,”楊熙連忙趨步跟上,不依不饒地在裴南秧身邊嘮叨:“大哥,我剛剛看你那幾招簡直是行云流水、精彩絕倫,你能不能教一教小弟我?小弟家里有個面攤,遠(yuǎn)近聞名,大哥只要肯教我功夫,我家攤子上的東西你隨時來吃,絕對不收大哥一個子兒。對了,以后在先鋒營里,大哥的日常起居小弟我都可以幫忙……”
聽著楊熙頗為聒噪的聲音,裴南秧眉頭蹙得死緊,也不答話,自顧自地往前走去??蓷钗跞粵]被對方的沉默打敗,他像個狗皮膏藥似地跟在少女身后,喋喋不休地說了一路。當(dāng)楊熙終于感到些許口干舌燥之時,裴南秧突然頓住腳步,目光有些怔愣地落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棟宅院之上。
只見這座宅院占地極廣,朱紅金釘?shù)拇箝T頂端懸著塊黑色的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地題著“郭家當(dāng)鋪”幾個大字。與前世的夜晚不同,此時的院落雖然少了幾分當(dāng)日的燈火輝煌,但屋頂上大面積的金黃琉璃瓦正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竟驀然生出了幾分宮廷的氣派。
裴南秧看著眼前的大門,前世的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飛速劃過,突然間,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驟然而生。她清楚地記得,在上一世,當(dāng)鋪掌柜郭然本不愿帶自己離開大寧,可當(dāng)他看見母親留下的玉佩后,幾乎是立刻改變了主意。那若是她現(xiàn)在假意當(dāng)?shù)粲衽逡鸸坏淖⒁?,最后長平之戰(zhàn)哪怕敗了,她多半也可以借助郭然的力量,讓裴若成提前離開大寧。
思及此處,裴南秧抬腳就要往當(dāng)鋪中走去,卻不期然對上了楊熙近在咫尺的臉龐。
只見男人正眨巴著自己的大眼睛,一臉期待地問:“大哥,你同意教我功夫不?”
裴南秧額角青筋直跳,她一把揪住楊熙的前襟,狠狠地道:“你要是再跟著我,我就把你扔……”
然而,她的話音未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就從不遠(yuǎn)處驟然傳來:“楊熙你這個狗崽子還不快給我滾過來!”
裴南秧愕然抬頭看去,就見一個老漢拿著根酷似搟面杖的木棍,正氣勢洶洶地沖向自己的方向。一旁的楊熙見狀不由慘呼出聲:“媽呀,我老爹來揍我了!”
隨后他腦袋一縮,躲在了裴南秧身后,攥住她的衣角,可憐兮兮地道:“大哥救我啊!”
裴南秧白眼一翻,正要把衣服從楊熙手中拽出,卻在看清老漢的面容的剎那愣在了原地。
因為,這張面孔她并不陌生。
上一世,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夜晚,就是這個老漢將手中的白紙燈籠遞給了她,溫暖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道路。
此時,隔著殘酷的光陰,記憶中的畫面和眼前所見交替上演,最終雙雙消弭于古城的俗世風(fēng)霜。
待裴南秧回過神,老漢已經(jīng)繞過了她,提著木棍氣喘吁吁地追著楊熙吼道:“誰準(zhǔn)你去參軍的?你娘死的時候,你是怎么答應(yīng)她的?看今天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要是娘親在的話,她才不會讓你這么打我!娘親,我好想你??!”楊熙一邊躲避,一邊扯開嗓子干嚎著,臉上全然是一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卻硬是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你!”老漢氣得長眉倒豎,掄起棍子就要往自家兒子身上打去,可終究在聽到楊熙哭喊娘親時停住了手。
他嘆了一口氣,聲音中滿是疲憊:“楊熙,你大哥當(dāng)年也是一門心思要保家衛(wèi)國,可最后卻死在了戰(zhàn)場之上?,F(xiàn)在你娘親也走了,家里只剩我們父子兩相依為命,你若是在戰(zhàn)場上回不來了,我一個人要怎么活下去?”
裴南秧聞言不由微微一愣,因為上一世見到老漢時,他遞給自己的是只有服喪期間才會使用的燈籠。如果眼下老漢家中只剩他和楊熙的話,那個燈籠便只能是為楊熙準(zhǔn)備的。
裴南秧心中驀地升起一陣酸澀——果然,上一世的長平之戰(zhàn)對于大多數(shù)的人們來說,都是一場不可預(yù)料的滅頂之災(zāi)。
她輕嘆一口氣,走到了正在鬼哭狼嚎的楊熙身前,朝老漢抱拳行禮道:“見過楊老伯?!?p> “你是?”
“在下蘇南,是和楊熙一起被選進(jìn)先鋒營的,”裴南秧看著楊老伯的眼睛,十分誠懇地說道:“我早些年曾在西府軍服役,戰(zhàn)場上的事也算熟悉,今日我和楊兄弟一見如故,日后若是能一起上陣殺敵,我定會竭盡全力護(hù)他周全?!?p> “對對,”楊熙幾乎是立刻停止了假哭,從裴南秧身后探出腦袋,眉飛色舞地說道:“我蘇大哥剛才砰砰幾下就把征兵處的人給打趴下了,以后有蘇大哥罩著我,爹還擔(dān)心什么?”
聽了楊熙的話,老漢目光微凝,仔仔細(xì)細(xì)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人來。只見,她的身子有些單薄,面色和平日里巡邏的兵士們比起來白皙了不少,著實不像上過戰(zhàn)場的樣子。但她的眉間卻是少見的堅韌篤定,似乎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兩人相顧沉默,隔了好久,老漢輕輕嘆了口氣,朝著裴南秧一鞠到地,沉聲道:“我家楊熙生性頑劣、不知輕重,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還麻煩小兄弟你多多照應(yīng)?!?p> 裴南秧急忙上前扶起了老漢,溫和地說道:“楊老伯客氣了,我和楊熙既然分到了一個營中,互相照應(yīng)本就是應(yīng)該的?!?p> “爹,你同意了?!”楊熙見狀眼睛一亮,從裴南秧身后竄出,興奮地一把摟住了楊老伯。
“一邊去!”楊老伯瞪著自己的兒子,作勢要打,卻終究沒有下手。
楊熙頓時眉開眼笑,有些飄飄然地拉住裴南秧的衣袖說道:“大哥,既然都是兄弟了,你就上我家坐坐唄。要不我上你家也行?!?p> 裴南秧無奈地撇撇嘴,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回應(yīng)楊熙的熱情,于是抽回袖子,冷淡地說道:“我雖是長平人,但早已舉家遷到了陳掖,這次我是因為長平的戰(zhàn)事,才特意回來的。”
“也就是說大哥你在長平已經(jīng)沒有宅院可住了?”楊熙不知為何,突然興奮了起來,一雙眼睛閃閃發(fā)亮:“那大哥晚上來我家住呀,我家空著好幾間房子呢,來呀來呀。”
裴南秧嘴角微微一抽,剛想拒絕楊熙,一旁的楊老伯突然開口道:“小兄弟,我們家老大走了后,房子就一直空置著。要是你不嫌棄,不如來我家休息一晚,明天正好和楊熙這小子一起去先鋒營報道。”
裴南秧聞言,拒絕的話瞬間咽了回去。她曲身拱手,恭敬地揖禮道謝:“既然楊老伯盛情相邀,那在下便不再推辭了。”
“太好了?。 睏钗蹙筒顩]蹦起來歡呼,他伸手去拉裴南秧,神色無比歡愉地道:“走走,我給大哥帶路!”
裴南秧急忙后退一步,避開了楊熙熱情的“爪子”,朝著一邊的楊老伯道:“楊老伯,我還有點事要處理,晚點再去您府上叨擾?!?p> “好,我家就在清風(fēng)街的柳巷面館,小兄弟事情辦完了就過來吧?!睏罾喜f罷,也學(xué)著裴南秧的樣子,別別扭扭地行了個禮,隨即將身旁的楊熙連拉帶扯地往前拖去。
被楊老伯鉗制住的楊熙一路走一路回頭,頻頻揮手呼喊道:“蘇大哥,我家就在清風(fēng)街的第二棵柳樹旁,你一定要來?。?!”
裴南秧沒有答話,她看著兩人消失在巷口的身影,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身后雕梁畫棟的郭家當(dāng)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