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洋的回答,賈坤用整個身體表演了“不明白”的姿態(tài)。蘭瑟還是一言不發(fā),低著頭按下了電梯的地下二層。
張洋覺得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指引他來到這里,此時此刻他心中急切地想要為他人做出貢獻,不論是為了誰做點什么都行,對他來說都像改變世界一樣意義重大。只是張洋還不確定他到底能做什么,畢竟這地方和原來想象的不一樣,黑彌爾那個博物館都不是一般的氣派。張洋反而有點希望居民的狀況能稍微差一點,好給自己留出用武之地。
地下二層是停車場,沒有車輛停放,只有些擺放整齊的雜物箱。濕寒的氣息混雜著灰塵和霉味,讓張洋亢奮的情緒稍微冷靜了一點。蘭瑟和賈坤走在張洋左右,空曠的通道里能明顯聽到上層傳來的噪音。剛才電梯經(jīng)過地下一層的時候更吵鬧一些,張洋撓了撓頭抬頭往上方瞧了兩眼,蘭瑟難得地主動開口對張洋說:
“除非有必要,我們都用地下通道在樓群之間行走?!?p> “是因為外面的路不好走嗎?上面怎么這么吵?”
“盡量低調(diào)些對我們更有好處。上面那層是擂臺。”
“哦?!擂臺是打拳的嗎?”蘭瑟的答案引起了張洋的興趣。
“算是吧,也不全是。有興趣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去觀賽,但是沒有老板邀請不能下注?!?p> “不了,還是先去看看居民?!?p> 張洋強忍著誘惑,腦子里卻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是什么樣的拳賽能搞出這么大動靜。有可能是那種只聽過傳聞的地下拳賽,觀眾可以下注賭輸贏。不明白為什么下注還需要邀請,但也不重要,張洋只想看比賽,對賭博沒有興趣。張洋腦子里幻想起了拳賽,沒再說話。蘭瑟也沒再多說,賈坤也不像之前那種不羈樣子,人變得沉靜了許多。三人很快走到了一個建筑入口,這里的光線更微弱,節(jié)能燈仿佛就要燃盡最后一點能量,拼盡全力也沒法照亮更遠。張洋很自然地走到電梯口準(zhǔn)備按鍵,蘭瑟卻拍了拍張洋的手臂,向安全通道入口一歪頭。
“要走樓梯?!?p> “電梯壞了?”
“沒電梯?!?p> “剛才那里怎么有呢?”張洋不解地問,心想雖然是早期建筑,但是也有三四十層高,張洋還沒走過這么高的樓層呢。
“居民這邊用不起電梯,更安裝不起?!?p> 用不起電梯?張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如果是真的的話,這居民的狀態(tài)比黑彌爾剛才呆的地方,差的可就不是一點半點了。幾分鐘前的小心思居然成了真,張洋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
“剛才那棟廢樓里面……”
“那棟可不是廢樓,那叫‘皇宮’!”賈坤立刻糾正張洋的措辭,語氣聽起來像是抱怨。
“您想看哪層居民?十層以下是老人和行動不便者,年輕人都在高層,中間樓層是孩子?!碧m瑟用提問岔開了話題。張洋沒想過居民的樓層分布還有這么多說道,但既然電梯不能使用,這種安排也就不難理解了。他沒計劃過究竟要看哪里看什么人,剛剛的沖動冷靜了下來,張洋站住腳步想了一下。
“那先看看孩子們吧。我的部門做的是智芯數(shù)據(jù)業(yè)務(wù),組長總說‘掌握知識從娃娃抓起’?!?p> 從資源利用度最高的角度來想,幫助孩子能帶來的實惠確實更大一些,說完張洋就邁開長腿,一步兩級的快速往上爬。幾十層的樓高張洋的體力倒是沒有問題,但想到孩子和老人上下辛苦的畫面,張洋忍不住皺眉。心想是不是先研究一下安裝電梯的費用,至少這確實算是個剛需項目。
12層的安全門傳出的孩子聲音明顯大一些,張洋覺得雙腿微微發(fā)熱。蘭瑟早已走到張洋的前頭,站在門口等著了。賈坤則故意跟在張洋身后,好像想看看張洋的反應(yīng)。
“體力不錯呀!”賈坤有點詫異地對張洋說。張洋嘿嘿一笑,心想爬樹的時候體力更好。蘭瑟開門把張洋引進樓道走廊,走廊里面幾個看起來不到十歲的孩子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在自制的晾衣架附近跑來跑去地晾曬小小的衣服??吹搅颂m瑟和賈坤,孩子們親切地過來拉他們的衣角叫叔叔。蘭瑟和賈坤各自抱起一個孩子,帶著張洋繼續(xù)走。張洋跟在后面,擔(dān)心孩子們穿的這么少會不會凍感冒。離安全通道最近的一個房間開著房門,里面有幾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正用大大的塑料盆搓洗衣服。張洋沒見過人工洗衣服,稍微多看了兩眼。隨即又想到至少能給孩子們提供些衣物。抱著小孩的賈坤看張洋沒跟上,又走回來朝房門里面喊了一句:
“省著點兒用水啊!”
“放心吧,已經(jīng)停水啦!想浪費都沒有啦!”一個大點的女孩朝他回喊。果然,水也是稀缺資源。張洋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嗓子發(fā)緊。
蘭瑟已經(jīng)走到了最靠里面的房間門口,等著張洋過來。好像他從一開始就打算帶張洋來這個房間,路上一點猶豫都沒有。房門沒有上鎖,張洋被蘭瑟請進了屋子。屋里有種憋悶的氣味,三居室的格局,客廳沿著墻壁用心地擺滿了一溜小床。小床四周有結(jié)實的架子圍繞,在架子上面又是一層更小一點的床。好幾個孩子聚在床上嬉笑,大部分床全都空著,但能看得出有使用痕跡。整個客廳只看床位有二十多張,也就是說至少有二十多個孩子生活在這個狹小空間里。張洋覺得哪怕是圈養(yǎng)的動物都不至于這么擁擠。蘭瑟直接走進了內(nèi)部的小房間,在孩子們好奇的注視中,張洋也跟了過去。
小房間布局和客廳一樣,只不過空間更小些。上下一共四張床,門口的小床上坐著個穿短褲的小男孩,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孩子看到蘭瑟和賈坤開心地打了招呼。張洋沒在現(xiàn)實中看到過書,“書”只作為一個概念圖形存在于張洋的意識中。就連喜歡文字的王靖寒,也都是在智芯里讀書。處于“回想時代”的人們認(rèn)為,讀書是原始且落后的知識獲取手段。讀書費力傷神,耗時低效,而且還不環(huán)保。除了在歷史題材的影視節(jié)目中,書本早已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而眼前這個孩子,正捧著一本超厚的書讀著。泛黃的紙張和破舊的封面,讓人覺得這書好像來自幾個世紀(jì)甚至更久之前。紙張的黃色與孩子的黃皮膚互相映襯,更顯出了孩子的面黃肌瘦。張洋看不出來這個孩子到?jīng)]到智芯植入的年齡,但他斷定相比精神食糧,這個孩子更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發(fā)育給養(yǎng)。這一幕簡直是對回想時代的諷刺,腦滿腸肥的人們智芯里裝著從不回想的數(shù)字“書籍”,渴求知識的孩子卻只能用瘦弱的雙手一頁頁地翻閱紙張。
即便營養(yǎng)不良,孩子的笑容還是很燦爛。和張洋一樣,孩子的笑容里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陽光。但張洋笑不出來,他被這束陽光刺的心中酸痛。他明白了蘭瑟的用意,在這一群勉強生存的孩子中間,他希望張洋能注意到這個孩子。
“你好,我叫張洋。你看的是什么呀?”張洋試著和孩子說話
“叔叔好,我叫茶杯。這本書的名字是‘沒有真相’,是爺爺借給我讀的?!?p> 張洋沒時間猜想孩子奇怪的名字背后的故事,他繼續(xù)問:
“你喜歡讀書嗎?”
“喜歡,我都讀了好幾遍了?!?p> “喜歡到讀一遍還不夠嗎?”
“嗯……主要是也沒別的書可讀了。這本書是講人類歷史的,爺爺說這都是古物,不容易碰到?!?p> 這個孩子值得擁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張洋甚至有一種想把他帶回家的沖動??墒瞧渌暮⒆釉撛趺崔k呢?難道他們就不值得被拯救嗎?可以確定的是,如果沒有外界幫助,這些孩子注定無法擺脫階級的枷鎖。即便接受集團救濟免費植入了智芯,但是沒有能力購買知識,他們依然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通過自學(xué)獲得知識的方法早就被證明了行不通,不僅傳統(tǒng)的知識載體幾乎已經(jīng)消亡,而且自學(xué)知識耗時過于漫長,最后即便掌握了相應(yīng)的能力,還是會被作為絕大多數(shù)群體的知識購買者所排擠。稚嫩臉蛋上的光芒終將黯淡,被沒有真相的歷史所湮沒,無論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反正他們的名字也都留不下任何痕跡。張洋的心情漸漸變得復(fù)雜晦澀起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心境,也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景。遙遠的土鎮(zhèn)雖然也不發(fā)達,但近在咫尺的鬼樓讓張洋覺得觸目驚心。
蘭瑟看到張洋的反應(yīng),捏了捏茶杯的臉蛋,告訴他注意保護眼睛,然后帶著張洋回到走廊。玻璃窗上厚重的塵土讓黃昏本就無力的陽光更加灰暗,孩子們的衣服都已經(jīng)晾滿了,洗完衣服的孩子們用臟水四處擦洗灰塵。
“我知道爺爺想給大家多爭取一些生活資源,不過如果有辦法的話,我希望您能幫幫孩子們?!?p> 蘭瑟的語氣很平靜,張洋對所見的一切并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但是前后轉(zhuǎn)折反差太大,張洋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茶杯快到年齡接受植入了吧?這的孩子很多嗎?”
“茶杯看起來比同齡人長得小些,實際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年齡了。孩子很多,多到照顧不過來。您不說我都忘了智芯植入這件事,最近就找時間安排一下……這兒的孩子大部分是孤兒,根本不知道來頭,名字都是隨便起的,生日年齡也都是瞎猜的。我小時候叫木頭,蘭瑟這個名字是長大后自己起的。賈坤也是,他小時候叫雀斑?!?p> 賈坤冷笑了一聲,三個人站在樓道里沉默了片刻。
“可以拿出些錢來給孩子們購買知識?,F(xiàn)在社會上對植入后的學(xué)歷已經(jīng)不那么看重了,只要能把知識運用好,求職是沒有問題的?!睆堁髮μm瑟說。
“買知識?連水電吃喝都不夠,總不能為了知識餓死呀?”賈坤喪氣地說。
“水電這些基本保障也是十幾年前爺爺求著集團幫忙,協(xié)調(diào)政府偷偷搭建的。光是這部分費用,就把我們?nèi)粘5氖杖胗霉饬恕!?p> “但是我看爺爺那邊的設(shè)備,收藏什么的……”
“那些都和我們沒關(guān)系,‘皇宮’里的一切都是老板們的資產(chǎn),我們只不過是負(fù)責(zé)看管而已。那些收藏也是一位老板的,雖然那位老板基本不會來看那些古董,但是假如少了一件,可就是天大的事情。爺爺白天都要在皇宮坐鎮(zhèn),就是怕有麻煩。有次一位老板的車在停車場被刮了,為了賠償老板,我們大伙挨了好幾天的餓,水量節(jié)約到最少,電也不敢用。結(jié)果后來搞清楚了其實車是另一位老板給刮花的!可是也只能算我們倒霉!還得感謝查出來的及時,否則我們挨餓幾個月也不一定能賠得起?!?p> 賈坤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充滿不忿,張洋稍微明白了些為什么同樣是在鬼樓里,兩邊差距卻如此之大。
“只是水電供應(yīng)的話,應(yīng)該是不貴的呀……”
“這里的價格與外面不同。”
“亂收費?那不是違法的嗎?”
“就因為私自搭建本身就是違法的,所以才價格不同?!边@回是蘭瑟冷笑了一聲。
“就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嗎?”
“沒有,表面上這是沒人理的地方,實際一切都是被監(jiān)管著的。曾經(jīng)有人嘗試盜用公共水電資源,馬上就被當(dāng)局發(fā)現(xiàn)了。人被抓走之后就沒消息了,爺爺四處求人,最終找到了那幾個人遭遇‘意外’的尸體?,F(xiàn)在的水電供應(yīng)是‘皇宮’落成之后才接通的,當(dāng)時大家還想讓爺爺再求求情,爭取做到和外面一樣不用為這些基礎(chǔ)資源發(fā)愁。爺爺告訴大家不能貪心,否則就可能會失去所有。從無到有本身已經(jīng)很值得滿足了,至少我們有了個可以稱作‘家’的地方,所以大家也只能接受了這個局面。后來聞聲而來的人也越來越多,就免不了出問題。一次有個家伙跑去皇宮門口鬧事,被老板們的保鏢當(dāng)場擊斃了。爺爺收了尸,道了歉。然后把所有居民重新做了統(tǒng)計,其中那些吸毒酗酒無可救藥的人被趕了出去,用現(xiàn)在的模式布局了新家。總體來說還算是相安無事。而且有了那次的教訓(xùn),平常居民也都盡量離開皇宮遠遠的,少惹麻煩,保護自己。”
“殺人?沒王法了?!”
“這兒的老板就是王。王,就是法?!?p> 張洋聽懂了,但他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就在自己生活的都市里,竟然有這樣一個恐怖的人間煉獄?;叵肫鹚嘘P(guān)于這里的都市傳說,張洋開始懷疑自己聽過的故事是否都像這樣與真相截然不同。夕陽的余暉正被黑暗緩緩?fù)淌?,人們的臉上籠罩上了鬼魅的影子。
“先下去吧。一會兒黑了不好走,要等到吃飯時間才能開燈呢!哦對了……我們這兒的飯可招待不了您,您得回皇宮那邊吃晚飯?!碧m瑟一邊讓張洋往樓梯間走,一邊匆匆地說。
“沒事兒,我不餓?!本退闶窃僭趺春ε抡f謊,張洋也只能硬著頭皮這樣說。還好走廊里沒有燈,蘭瑟和賈坤看不到他緊張害怕的神情。小孩子們都已經(jīng)乖乖回到了房間里,勞作的大孩子們正努力地趁著最后一點幽光把地面擦凈。
張洋下樓的步子很慢,不只因為光線太暗,還因為他心里很亂。過來時心里的那團興沖沖的火焰,在現(xiàn)實的冰山面前顯得微不足道。他想問很多問題,但是答案都顯而易見。這里的每個人都需要幫助,只靠張洋一個人的力量,誰也幫不了。張洋又一次想到了土鎮(zhèn),內(nèi)心里充滿了挫敗感。
蘭瑟不時提醒張洋小心腳下,三人一點點磨蹭著往下走。偶爾有人從他們身邊躲閃著擠過去上樓,其中有一個瘸了一條腿拄著木棍的中年男人。一直到走出地下二層通道的出口,張洋的腦子里還回響著木棍敲擊水泥臺階的聲音。
“我覺得您有點不一樣。”賈坤突然對張洋說。
張洋不明白賈坤的意思,還沒開口問,賈坤就繼續(xù)說道:
“每次集團來人都是走專線,穿戴的也比您講究。來了立刻就安排工作,完事就去找樂子。而且沒有一個跟黑爺叫爺爺?shù)?,也從來沒人提過要幫我們,更別說來爬樓看孩子了。我看您和之前那些人應(yīng)該不是一波的?!?p> “嗯……我確實不是?!?p> 張洋猶豫著回答賈坤,心里倒是希望和賈坤所說的那“波”人有相近的身份地位,那樣也許他就有足夠的能力為他們提供幫助了。從功利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張洋切身體會到了什么叫做渺小和無力。賈坤的胳膊就在這時摟住了張洋的脖子,親密的舉動讓張洋緩過神來,想著該說點什么緩解氣氛的話:
“哦對了,你們倆住哪兒呢?”
“我倆住頂層,爺爺隔壁?!辟Z坤呲著牙笑著對張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