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陳姝正在書鋪里整理書架的高處,忽聽得陌生又熟悉的一聲:“陳掌柜,叨擾了?!?p> 陳姝轉(zhuǎn)頭望去,見來人果然是傅丹青,她邊從長木梯上往下爬,邊十分自然地問道:“先生怎么有空過來我這里?”
那木梯并不算矮,傅丹青兩步過去幫她扶了一下,說道:“來代人買一本書,不知那最新出的一本陳掌柜這里還有沒有?”
“來得巧,還有兩本存貨,正想過兩天再去印一批?!标愭χ屗宰髌痰纫坏?,轉(zhuǎn)身去給他找了。
傅丹青靜靜打量了幾眼這家生意紅火的書鋪,風格淡雅沉靜,入目干凈明亮,一排排古樸的實木書架高高矗立,但布局錯落有致,并不使人覺得沉悶壓抑。
柜臺上放著本被翻卷邊兒的古舊書籍,旁邊一支細毛筆……所有一切,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書鋪的主人必定是個爽落又細致的人。
這個人……究竟會不會是他從前相識的人呢?
傅丹青正兀自沉思著,突然聽得一聲咋咋呼呼的:“傅先生!”
伽白抱著一摞書進門來,見到他先是眼睛一亮,接著就要淚汪汪,這小童皺著鼻子癟著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問他道:“傅先生你來了呀……傅先生你怎么才來找我家姑娘?。俊?p> 傅丹青一時間心神俱震,果然如此么……
陳姝正好拿了書來,邊遞給傅丹青,順便輕斥了一聲書童:“伽白!”
伽白恍然回神,終于記起姑娘曾囑咐過他的話。
是了,傅先生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夏天的冰酪和冬日的紅薯,也不再記得他是如何喜歡傾慕他家姑娘。
“先生慢走。”素白芙蓉面平靜如水,眼神無波無瀾,這副情態(tài),并不像是他二人間曾有什么過往。
傅丹青心里頗有些茫然若失,卻仍是按部就班付了賬后又行禮告辭。
待人走遠后,伽白忍不住問:“姑娘不認傅先生了嗎?”
跋山涉水來到這西南小鎮(zhèn),好容易見到了人卻互不相認,伽白不明白這里面的道理。
陳姝戳了下他的額頭,輕笑一聲道:“相逢何必要相識?傅先生如今過得很好,有些事情不必強求?!?p> 伽白似懂非懂,本著不強求的原則,他便也不再深究什么亂七八糟的道理,話頭一轉(zhuǎn)說道:“對了,回來路上遇見沈老板,他讓我問你最新的本子還要不要再刻印一批?”
“沈老板有心了,的確是需要再印一批。”
這沈老板名喚沈清章,他名下的書坊主要經(jīng)營刻書,是青書堂的唯一合作方,兩家經(jīng)常有業(yè)務上的往來。
沈清章身上有股子文人書卷氣,偏生行事又自成一脈的落拓不羈,陳姝與他很是聊得來,兩人倒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永興鎮(zhèn)素有踏青的傳統(tǒng),三月初三這天,眾人通常都會帶著做好的吃食,結(jié)伴去郊外踏青,游賞春景。
陳姝從不愛出門,沈清章三催四請才拽了她出來。一路上芳草萋萋,楊柳泛綠,春和景明,她從前本就是喜歡暢游山川的人,這會兒見外面風光無限生機盎然,頓時有些惋惜起總窩在家里不出門的那段時光來。
到了地方,郊外的攏翠湖邊已經(jīng)頗為熱鬧,有蹴鞠的、放紙鳶的,歡聲笑語,青草地上人來人往。沈清章扶了她下馬,陳姝徑直往蹴鞠的人群處走去。
伽白笑得眉毛彎彎,自言自語低聲說了一句:“太好了……從前她就是最愛熱鬧的。”
后來幾經(jīng)變故,才不愛與人交往。
伽白鋪弄好了歇息的地方,再抬頭看去時,他家姑娘竟然已經(jīng)和人賽起蹴鞠來。
她身姿利落,纖腰柔韌,動作颯爽,認真起來時容色漂亮而凌厲,間或抬起手擦一下額角的細汗,大概是真的暢快極了,許久難得一見的歡欣之色也漸漸從眉眼間溢了出來。
……
“哥哥,你在看什么?”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拿著紙鳶走到似在樹下遠眺的男人跟前,順著他的視線方向看過去——只有一群正在熱鬧蹴鞠的人。
于是她又問:“哥哥,你是在看誰嗎?”
不等男人回答,小姑娘又連聲追問道:“哥哥你是不是記起來了什么?我去告訴娘親和爹爹,讓他們幫你找家人好不好……”
傅丹青其實沒想起什么,他只是攔住青書堂的那個小童問了一問,小童說,他原本名叫傅丹青,三個月前在京城從軍來西南參戰(zhàn),因為戰(zhàn)場上受了傷所以忘了很多東西,也忘了自己從前是很喜歡很喜歡他們家姑娘的。
小童還說,他們姑娘大約也是喜歡自己的,因為她迢迢千里來到這里,只是為了來找到自己。
他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可知道了以后,他好像變得更難受起來,愈想便愈是難受。
玩了幾輪后,陳姝身心舒暢地下場來,一旁的沈清章迎上去遞給她一塊軟帕,取笑道:“瞧著你可是過了把足癮,志得意滿下場來了,倒是看看把別人都憋屈成了什么樣?”
陳姝聞言忍不住笑了,又偏頭問他:“沈老板怎么不上場去也玩一玩?難道是怕我會憋屈了不成?”
沈清章大笑不止,須臾拱手說道:“高看高看,我實在是因為不善蹴鞠罷了?!?p> “陳掌柜。”
聽得這一聲,陳姝駐步回首,只見身后傅丹青領了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上前來。
他拱手道:“在下這個妹妹十分喜歡陳掌柜寫的書,心懷仰慕常想著能見上一面,故此特來叨擾。”
陳姝看了眼他身旁雙眸亮晶晶望著自己的小姑娘,笑著抬手輕揉了一下小孩的發(fā)頂,眼神不經(jīng)意掃過她發(fā)間戴著的一朵絹花,她收回目光,點頭說道:“并無叨擾,先生客氣了?!?p>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青書堂的門在沉沉夜色中被人扣響,伽白一開門,恍惚好像回到了京城大雪紛飛的那個夜晚,門外站著的還是他肩滿白雪、懷揣紅薯的傅先生。
可他謹記著姑娘的話,沒有再興高采烈地喚一句傅先生,只眼睛亮了一瞬,而后訥訥道:“先生,請進?!?p> 卻不想來人見到他們姑娘第一句話便是:“你為什么不認我?”
這一句似怨似怪的質(zhì)問里,仿佛還含著點難以言說的委屈。
陳姝微驚,反應過來后說道:“你失憶了?!?p> 傅丹青抿了抿唇,說道:“你不認我?!?p> “我沒有不認你……是先生失憶了?!标愭o他倒了杯熱茶,讓他有什么話坐下來再說。
傅丹青站著不動:“你沒有失憶……可你不認我?!?p> 陳姝默了一默,耐心說道:“就算我認得你,你也記不得,況且你如今過得很好,認不認又有什么關系?”
傅丹青眼里隱約有水光閃爍,神情執(zhí)拗道:“所以你就不認我?!?p> 陳姝咬牙,強迫自己忍住拍桌子的沖動:“……對,我就是沒認你,怎么了?”
傅丹青眼睛一眨,睫毛上沾著的淚珠霎時滾了下來。
*
永興鎮(zhèn)上最近有一件大事要發(fā)生,青書堂的女掌柜和松山書院的先生要成親了。這兩人一個廣受追捧,一個備受尊重,人人都道是天公作美,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
婚后,那平日正經(jīng)嚴肅的書院先生,陪在掌柜的身邊上街時,眼神永遠落在他家娘子身上,不論走到哪里,就那么一直癡癡地望著,像是寶貝得怕丟了一樣。
見過的人們都說,先生一定是歡喜家中娘子歡喜得不得了,一朝抱得美人后就片刻都不舍得挪開目光。
而直到兩人已經(jīng)成親許多年,傅丹青也沒有告訴過陳姝——當初是華愔救了他。
華愔救起他時說——你死了,她會傷心的。
可他不想讓陳姝知道。他私心里,并不愿意別的人占據(jù)她思緒分毫。
十七年后,當今天子崩逝,太子持詔登基,京中皇權再一次更迭。
十里長街上,一身青衣的少女打馬而過,容顏美麗,身姿輕妙。這姑娘名喚傅招。
她自氣勢恢宏的華府門前經(jīng)過,在府門前停下來馭馬轉(zhuǎn)了兩圈,然后翻身下馬,在石獅子旁放下一兜書和幾瓶酒。
華愔正好從外面趕回來,入府前見到了已經(jīng)在翻身上馬的姑娘,少女側(cè)顏一晃而過,他忍不住將人叫住,遲疑問她:“……小姑娘,你母親叫什么名字?”
“耳東陳,靜女其姝取末字,我母親名叫陳姝?!备嫡性隍T在馬上背著身朝他搖了搖手中的馬鞭,清脆出聲道:“大人,我母親要我代她問你安好!”
少女策馬揚鞭,須臾不見蹤影。
華愔望著她的背影,半晌低聲喃喃道:“我不好……先生,我等無可等,毫無盼頭。”
說罷,眼中一行熱淚流了下來。
他愛過她,卻始終不懂得如何踏出第一步。
于是這么多年畫地為牢,日復一日,自討苦吃。
世有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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