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驚墜
輔國將軍姓陶,是大麗開國功勛之后,陶家亦是名門望族,這樣的家族本就是非皇室宗親、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娶。何玉凝也是大族女子,不過何氏寧氏的根基遠在京外,比京中士族稍遜一籌,故而最初何玉凝并非陶家少夫人的首選。
何玉凝的姻緣是何中鴻夫婦四處打點才來的,其中詳情鮮有人知。
依據(jù)何中鴻與寧氏的出身,她不難猜出何忠鴻夫婦千方百計把女兒嫁進陶家的原因,既是攀炎附勢,也是明智之舉。
身處權利漩渦,稍不留神便會趨向毀滅,步步危機,聯(lián)姻規(guī)避風險的道路之一。
皇權之下,士族世襲,百姓遭禮教禁錮,權勢迷惑,難免欲望滋長,陰暗盛行。
生長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何玉嵐的想法或許才是正常的,她無法與之共情。
猜測被證實,她心情復雜。這里的女子多有束縛,且法理倫常多少與她的認知相異,她無法故作清高對她們評頭論足,唯有融入進去,學著這些做派才能明哲保身。
可當事情真實發(fā)生在身邊,她也會本能地反感。
那邊,妻妾仍在爭吵,寧氏面容端莊,語氣駭人,一字一句皆是刀刃。
兩人的女兒從相貌才學到主掌中饋,何玉嵐輸于何玉凝不止一星半點,真是刀刀刺在蘇氏心上,蘇氏憤懣之情溢于言表,氣得無語凝噎。
懶得理會妻妾間的爭鋒相對,她有些擔憂何玉凝。
輔國將軍府里榮華富貴,也處處危機。在小姑娘的記憶里,輔國將軍原本有妻妾數(shù)位,兒女六人,現(xiàn)今只余一妻一子。
妻是指現(xiàn)今輔國將軍的繼室,子嗣便是何賢凝的丈夫,什么樣的人禍才會令輔國將軍的姬妾庶子女幾乎殆盡,子嗣蕭條?
想到這些她對那個看似鼎盛繁榮的輔國將軍府避之不及。
她近日才知官宦人家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世族不同娶,防的是私交過重,大家族里的夫人不能同出一族。
如今何玉凝安好,何玉嵐為何會有這般心思?
須臾過后,她有些頭昏腦漲,她現(xiàn)在的身體確實是虛弱。
最后,這件事以蘇氏被掌摑結束。
竹板打在蘇氏嘴上,蘇氏嘴部紅腫沁血,她在一旁邊瞧著臉色發(fā)白。
之后何家后院的氣氛略顯陰沉,芙蓉三紅安慰她,說她一向安分守己,不會遭此折磨。她苦笑,這是她與寧氏母女四人并無利益沖突,若有一日她與寧氏母女針鋒相對,她會不會被寧氏剝皮抽筋呢?
揮去雜緒,她閉目養(yǎng)神,思索如何回家。
第一次撞墻,第二次溺水,她都沒有成功,她要想個新的死法,盡量做到不牽連芙蓉三紅她們,因此她還要徐徐圖之,等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
轉眼便到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她養(yǎng)精蓄銳許久,病情也穩(wěn)定下來,終于可以看看除了她的小院子和正房之外的景物。
她與小娟來到一片曇花園,何府祖上某位夫人喜歡曇花,后人打理至今,可惜曇花午夜盛開,這白日的曇花園蕭寂無聲。
秋季的園子還有些余熱,她愜意于納涼,未發(fā)現(xiàn)假山后有一身影,直至對方走到她跟前。
“五妹?”
看到來人她略微吃驚,初次給寧氏請安,她小心翼翼,對何玉嵐匆匆一瞥再沒有細看過。
印象中的何玉嵐杏眼桃腮,明眸皓齒,哪是眼前臉色蠟黃,失去朝氣蓬勃的女子。
何玉嵐披頭散發(fā),眼底黑青,只著一身淺綠色外衫,她差點認錯人。
這般模樣,寧氏像防狼似地防著,未免草木皆兵。
“我這個樣子,三姐倒不認識了?!焙斡駦孤曇羧跞醯?。
她疼惜:“五妹怎不帶個丫鬟?瞧你這孤身只影的,病了咋辦。”
她把身上的披風解下給何玉嵐,攙扶后者去不遠處的亭子小坐。
望月亭建在略高的小丘上,碧空如洗,萬里無云,這里還能看見大雁北飛,讓她難得放松,此處最適宜散心,可她知曉,困在四四方方的后院,她無法隨意放松,更沒有勇氣去任意翱翔。
“姐姐,能否讓你的丫鬟去沏壺茶來?”何玉嵐問。
“……行?!?p> 猶豫片刻,她同意了。
她不是真正的小姑娘,明白何玉嵐此舉是想支開她身邊的人。
她今日出來只帶了小娟,待小娟離開,她靜靜的聽著何玉嵐訴說心事。
何玉嵐愛上一個不該愛的男人,男人身邊妻妾成群,而何玉嵐……連觸碰男人的機會都沒有。
她沉默不語,她知道何玉嵐說的男人是誰。
何玉嵐悲傷地講了許久,她只是靜默地聽著,不為所動。何玉嵐幽怨的臉色有了一絲裂縫,仿佛是在惱怒。
“姐姐,你不勸勸我?”
她平靜地言:“相信已經有不少人勸過你,你一意孤行我又如何勸得?!?p> 是她的錯覺嗎?她感覺何玉嵐的眼神變得兇狠,隨后她就聽見何玉嵐冷冷地說:“三姐在嘲笑我吧,畢竟母親說要進輔國將軍府的人是你呢!”
“我……”
她頓時沒了旁觀者的閑心,只因何玉嵐突然發(fā)瘋似地朝她撲過來。
對方出其不意,直接把她撞出去。
望月亭的南側是低地,目測足足有三丈高,小姑娘的身體嬌弱,她若摔下去必定傷得不輕,甚至會死!
“五妹!”
身體騰空,她一雙手艱難地抓住亭子的欄桿才沒有掉下去,手腕上青筋暴起,她如何也想不到何玉嵐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害她!
何玉嵐居高臨下,冷漠地看下來:“三姐,你除了比我長得顏色好點,還有什么?肖夫人早沒了,爹又不管你,二姐和夫人怎么就想著讓你去輔國將軍府呢?”
原來她自認為孤身一人勢力單薄,落在別人眼里卻是無牽無掛,進了輔國將軍府會使勁爭寵,是何玉凝最不好拿捏的那個。
既知這個理,何玉嵐為何還要害她?
她來不及想這些,光是抓住欄桿她就用盡了全力,額頭香汗淋漓,死亡的恐懼占據(jù)心頭,命懸一線!
身體懸空,她害怕得求饒。手臂脹痛得厲害,全身的重量就像是洪水猛獸死命般地把她往下拉扯!
“我有阿娘妹妹在何府,又舅家無為,她們必定會選我。
是你!是你搶走了我的機遇,是你搶走了我的富貴!”
何玉嵐臉色猙獰,像是在問何玉嵐自己,又像是在問她。
救命!她不清楚!她不知道寧氏的想法。
或許是她掙扎求生的狼狽樣取悅了何玉嵐,何玉嵐放聲大笑著,笑聲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驚恐,因為何玉嵐突然像要吃了她一樣,眼里怒火熊熊,幾次蹬腳使勁兒踩她的手。
“呃~”
一下又一下,何玉嵐狠狠地踩她的手指,還后退幾步,蓄力再踩。
“憑什么是你!憑什么是你!憑什么……”
何玉嵐發(fā)瘋似地踩她,十指連心,她痛得眼淚嘩啦啦直流,依舊沒松手。
瘋子!何玉嵐就是個瘋子!
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她摔下去必定殘廢!
萬一死了呢?
她頓時呆滯片刻,腦里一片空白。
她再次看向何玉嵐,那個瘋子還想蓄力給她再來一腳,兇狠的模樣深深刻進她的腦子。
她若就此死去,既不用連累芙蓉三紅,也能讓何玉嵐背負殺害手足的罵名。
恐懼褪去,她看著何玉嵐目光堅定,對方不顧一切地想殺她,她當然要成全才是。
在何玉嵐再次踩她的時候,她狠下心快速地抓住何玉嵐的腳,趁其不備,誓要與何玉嵐一起摔下去。
“??!”
何玉嵐尖叫,應該是沒想到她會不顧性命做出此舉,她的動作在一息之間,兩人都重心不穩(wěn),身體直接往望月亭下面掉落。
風呼嘯嘯地吹過,天旋地轉,兩人都重重地摔在曇花地里,期間還有石頭咔咯的聲音。
她閉眼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頭頂碧藍的世界以及一閃而過的黑影。
一起去死真好,還有人做伴。
她從來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是她要維持小姑娘的人設不得不低頭,此處只有她與何玉嵐,她便撤下了何玉婠的面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她躺在病床上一直沒有醒來,她的父母在旁邊喊著她的名字,哭成淚人,最后尸體開始發(fā)臭,她的父母不得不將她火化,與她含淚告別。
不!爸爸媽媽,我想你們。
怎么會這樣?她徹徹底底地死啦?
被這個想法驚住,她突然睜開眼睛,直挺挺地從床上坐起來,眼里血絲密布。
“小姐……”
丫鬟們驚喜的呼喊,她像是沒聽到。
她以為是小姑娘死亡才導致她來到這個世界,從沒有想過一開始她也死亡了,在病床上躺著的是她沒有靈魂的軀殼,所以才會腐爛發(fā)臭,最后被火化。
悲痛自心底蔓延,恐懼猶如潮水般向她襲來。
怎么辦?她……好像回不去了!
看著頂上的青色羅紋帷幔,掛鉤處編結的流蘇,雕花流水杉木架子床,還有屋里古色古香的陳設,一切都令她窒息。
“啊~”
背后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皺緊眉頭,她痛苦地慘叫,剛才沉浸在思緒里,此刻才后知后覺。
“小姐小心?!?p> 芙蓉三紅扶著她靠在裹著繡有海棠花織品的滕枕上,枕頭軟軟的,她的疼痛略微緩解。
觸及丫鬟們擔憂疑惑的目光,她硬著頭皮問:“五妹怎樣了?”
芙蓉三紅把她墜亭的后續(xù)講給她聽,原來她暈過去前看到的黑影是小娟,小娟發(fā)現(xiàn)她們摔了下來,連忙喊了人,府里下人動作快,把她們抬回了院子,請了府醫(yī)過來診治。
她躺在床上,萬分悲戚。
她已經沒有多少幸運能這樣大難不死啦,以前覺得死亡的盡頭就是開始,不曾想死亡就是結束。
她要一個人在這異鄉(xiāng)陌地里,獨自漂泊。
她有氣無力地縮卷在床上,丫鬟們看著她垂淚,病懨懨的,不知道她為何死氣沉沉,還是芙蓉去稟告何忠鴻與寧氏。
沉浸在自己無法回家的悲傷迷茫中,她哭得眼睛都睜不開,最后昏昏欲睡,再次醒來時何忠鴻寧氏都在。
“醒啦?!焙沃银櫟恼Z氣有一絲放松,寧氏更是坐到她床邊,溫柔地關心著她:“好孩子,這次你受委屈了,你五妹說你們不小心摔下亭子。
你們兩個小丫頭也是貪玩,那里又高又危險,以后切記不可再去?!?p> 玩?
她不再偽裝一無所知的小姑娘,直言:“母親,是五妹推我,她說母親要我進輔國將軍府幫襯二姐,她想去就必須殺了我。”
說完這話,她明顯看到寧氏臉上的肌肉一緊,她不怕事大,道:“母親,我一定不和五妹爭,我能不能不去輔國將軍府,我、我不想死……”
她哭得不能自抑,寧氏的笑容僵硬:“傻孩子,你在說胡話呢,輔國將軍府是什么地方,哪是你們能去的,你們二姐嫁入輔國將軍府已經是勉強,我如何有本事再把你們送進去?”
她聞言想爭辯,想把寧氏挑撥離間,讓她們姐妹殘殺的事實說出來,可惜有人不如她意。
何中鴻不耐煩道:“行了,醒過來就好,你以后好好休養(yǎng),沒事別出去亂走?!?p> 她失望透頂,何忠鴻對她沒有安慰,甚至責怪她不該惹是生非。
她不喜歡這樣粉飾太平,質問道:“父親母親,你們要女兒進輔國將軍府,為何要告訴五妹卻不告訴我?
你們希望她殺了我?
希望我死嘛?”
她的話太直白,問得何忠鴻與寧氏下不來臺,寧氏端著慈母的面孔,抓著她的手卻狠狠用力,她直接掰開寧氏的手,無視對方的怒火。
“別胡說,我們若要你死,就不會救你!”
“可我的親事被搶,奄奄一息時,你們也沒給我一個說法,也沒救我!”
這句話她早就想問了,若非如此,小姑娘或許不會死,她或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
何忠鴻夫婦皆是沉默,莫非他們真以為搶親一事她不提,這事就可以過去?
良久,略有觸動的何忠鴻別過頭去,僵直了身軀,聲音低沉:“你終究還是怪為父?!?p> 她噙淚不語,沒有反對這句話,她只是責怪,真正的何玉婠卻是含恨而終。
姐妹相殘,何玉嵐觸碰到何中鴻夫婦的底線,他們最后罰何玉嵐去跪祠堂半個月。
她一下子是無法撼動何中鴻與寧氏的,認識到這件事,她心里是說不清楚的悲戚,等何中鴻夫婦走后,她更是發(fā)瘋地大哭大鬧,趕走了屋里的丫鬟,把自己關在屋里。
不顧芙蓉三紅在門外擔憂的叫喚,她整個人崩潰了!
這里不是她的家,這些人更不是她的親人,不能做自己就罷了,還無法保全自身。
跪坐在地上,她心情百般沉重,精神上萬般痛苦,抓著頭發(fā)嘴里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嗚咽。
受制于人,她就是一只籠中鳥,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宅院里,喪失斗志,逐漸灰敗。
無人憐惜,無人傾訴,她遲早會瘋的,重復何玉婠的下場。
她痛哭著,最后累了,沒力氣了,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定。
翌日,何中鴻寧氏又來探望她,在打開門的剎那,發(fā)現(xiàn)她癱在座椅上,眼里死氣沉沉,生機破碎,腳下是砸碎了的瓷器,其中一個碎片就捏在她手中,另一只手鮮血淋漓。
割腕自殺確實很痛苦,可她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留念的,內心的空虛足以抵抗生命一點點流逝的恐慌。
對不起,芙蓉,三紅,本來不想連累你們的,但是她真的太累了。
“快來人!”
何中鴻慌張地向她奔來,寧氏急忙招呼下人去請大夫。
微弱的視線與何中鴻夫婦交接,他們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仿佛從未認識她。
確實,除去這具身體的血緣關系,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
她對此毫不在意,屋子里散發(fā)著腥甜味,鮮紅的液體順著手腕傾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形成一個小水灘,倒映著她蒼白的臉。
恍恍惚惚入異世,半嗔半癡,一朝聞得身死,無處容身,倒不如一死百了,早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