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yè)后,我被南方的一所電科院校錄取,學校的選址依山傍水,坐落在兩座大山的懷抱之中,花江河綿延穿過,是村里集商業(yè)、教育、游樂、畜牧業(yè)以及野生動植物為一體的大型生態(tài)系統(tǒng)。夏天,宿舍樓中會出現(xiàn)各種蚊蟲鼠蟻,拳頭大小的青蛙,山上的猴子偶爾也會下山搶奪學生手里的包,由此可見“搶取”并不能做為進化的標志,畢竟在猴子群體已經(jīng)開辟了這種生存模式。校園中甚至會出現(xiàn)大小不一的蛇,有學長曾拍到一張小蛇穿過晾曬的牛仔褲上的照片,給大家全方位展示出蛇皮腰帶的最初形態(tài)。牛馬游走在D區(qū)多見不怪,成群的山羊傲慢踱步在科技樓廣場,享受日光浴,凡此種種,比比皆是。
秋冬季節(jié)鮮有動物出沒,緣是風大,常能看到路邊稍大不小的樹被連根拔起,天空中的小鳥不停煽動翅膀卻未見前行,不多時,就掉落地面。
山里的情況基本如此,總之一個字,大。
我買了臺自行車,全新的毫無性能可言的代步工具,校園偷車成風,又不得不買了把鎖。
那天從實驗樓出來,鑰匙不見,翻了半天沒影,眼看天也黑了,無轍,只能到實訓樓拿來鉗子破鎖。
門外的停車坪是用生態(tài)磚鋪平的,新學期的開始,青草掩蓋住了下方的生態(tài)磚,車子很多,大家依舊將車子停在草坪上,那天停車位靠內(nèi),一顆大樹下,我蹲在草皮上半天也沒弄開。不多時來了個不老的老頭把我叫住了。嘚吧嘚說了一大堆,方才明白他誤以為我在偷車。
我說:“叔叔,這是我的車,您誤會了?!?p> 老頭:“你的車為什么還要撬鎖?”
我:“鑰匙不見了。”
這個時候,老頭問了我一個無比無聊卻又讓自己無言以對的問題,
“你的車為什么在那?”
“我(特么)停那?。 ?p> 只可惜我的語氣詞沒敢說出口。誰曾想,他無聊的勁遠不止于此,老頭斬釘截鐵道,
“哪有這么巧的事,鑰匙掉了,車子停得這么偏僻,不可能。”
我當時咬緊牙關(guān),暗自念叨,“媽的,就特么巧了,車位不夠,停在里面也不是我愿意的,真這么敬業(yè),這地方就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風氣?!?p> 說到最后,讓我留了電話,扣下校園卡,說了句大發(fā)慈悲的話,
“你可以走了?!?p> 我很想和他說一句謝謝。
同班里,最先結(jié)識的朋友是俊平,一個四川人,大家看他溫和,都親切稱他“二狗”。知道他是四川人后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地震”。把電視上的種種鏡頭還原拼接在一起,頭一回聊天內(nèi)容也是我和他提問關(guān)于零八年的事,當即被他嗤之以鼻回絕,帶有幾分生氣。一直到兩年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好,無話不談,再次提及這個問題,他才和我細說到,
“這種事情我不想去回憶,更不愿意和一個陌生人去詳談,沒經(jīng)過過永遠不會明白它的殘酷,比電視恐怖太多太多?!?p> 二狗說,當時他五年級,中午正常的上學,保衛(wèi)還沒有開校門,他就和些位同校的小孩搖晃大鐵門,最先是一盆盆栽掉落,保衛(wèi)大聲斥責幾個孩子,還沒來得及收拾地面,樓房也開始要動起來,地面劇烈顫抖,看到的人能夠意識到“地震”了,然而這個時刻,仍有很多學生,在樓里。
二狗喝了點水,繼續(xù)道,
“其實那些天,每個人都很害怕,大家住在帳篷里,面對每一位親友甚至是陌生人,眼里只有珍惜,因為你根本沒法知道這是否是最后一眼?!?p> 說到這,他沒再繼續(xù),我也沒再提及。
再說說那臺自行車,廉價的東西,沒多久就報廢了。我通過跳蚤市場和準備畢業(yè)的學長買了臺二手的小燃油車,45CC,基本滿足自己能游蕩在這山水城之間。年輕真好,年輕人會本著自己的想法前行,無畏前方,年輕人無畏前行時,卻不知城市禁摩。
我通常在早上出發(fā),夜里回程。滿算著一年之內(nèi)熟記這座城。這個想法的終點定格在了一天夜里交警叔叔和我交心。
那天是夜里快十二點,按照常理,這個點是不會有他們的兢兢業(yè)業(yè)。這位夜里喝醉的大哥穿上制服正規(guī)行使自己的權(quán)力——查酒駕。將我叫停,手里握著酒精測試儀,微抬手。
我趕忙說:“叔叔,我沒喝酒。”
他一張口,酒精夾雜著葷素搭配的味道撲面而來。
“誰說你喝酒了,你開的什么車。”
我腦中一直在思緒這臺車子的牌子,燃油指標,排氣量,百米提速等,正要組織語言一氣呵成,他打斷了我。
“你這是摩托車,市區(qū)禁摩你不知道嗎?”
我的腦中言語在一瞬間濃縮。
“哦?!?p> “不是,叔叔,我剛來不久,確實不太清楚這邊的實際情況?!?p> “行,我算你不知道,那能不能開無牌照的車輛上路,你總該明白吧?!?p> “額,知道?!?p> “小伙子,你這已經(jīng)可以定義為情節(jié)嚴重了?!?p> “是要罰款然后拘留嗎?”
“那倒也不至于,看你是新來的大學生吧,這次就給你個警告,罰款兩百就好了?!?p> “好好,謝謝叔。可是,我沒有帶現(xiàn)金,你等等我,我去取?!?p> “哎,不用麻煩,支持微信支付寶?!?p> 這是我第一次被查的經(jīng)過,我不熟悉流程,心想怎么就給他抓住了。
其實真正的抓車沒這么多流程,簡單的招手示意,讓你停在路邊,拔出鑰匙,第二天到交警隊辦理,沒有多余的問候。當我明白這些時,心想怎么就不能讓他抓住。
從我被開罰單后,這臺車子就沒再進入過市區(qū),我轉(zhuǎn)到周邊鄉(xiāng)鎮(zhèn)繼續(xù)騎行。
我記得第一次騎車在鄉(xiāng)道是我初一,那時候司機還不是我,是一位農(nóng)村的同學偷騎著他爸爸的車子上學。那個時候,大家都還用著紅色的五毛錢,車子就是信仰,小鎮(zhèn)上有了車子就有了一切,沒有到不了的遠方,因為我們有摩托車。
一臺摩托車算上司機坐了四個人,司機石榴,還有楊瑞與敏君兩位同學。石榴是山里人,野性是天賜的。他只恨摩托車的老舊,速度跟不上需求,三十公里的山路,來回四十分鐘,下車就是一句垃圾,太慢,不行。而在我坐上他車子后,給我的感覺是我可能是吃不上爺爺正在給我做的那餐晚飯。
在車上,我顫抖的聲音多次向他投去衷心的祈求。
“哥,慢點,我很餓,今晚想吃飯,我還想娶老婆,還想···”
“別怕,穩(wěn)得很,男人,就得快!”
速度飛馳,鼻涕橫飛。我緊坐在石榴的身后,聽見他咳痰一聲,頭沒偏的猛然一“tui”。
“操!”
隨后騰出左手不斷的擦臉。
坐在身后的敏君深情感言,
“老哥,你真會玩。”
石榴的回答言簡意賅,
“滾。”
如今司機換成了我,我對速度沒有要求,只求穩(wěn),只求別重蹈石榴的覆轍。
我們是在三天前計劃好今天到靈渠,計劃先到靈田加滿油,滿算一個來回一百公里,車子加滿能跑一百二,免去對備用油的擔心。十一點吃飽喝足出發(fā),跟著導航走,預(yù)計中午一點半到達,他在晚上七點有團委工作,為留足準備時間,預(yù)計六點回校,時間富余的游途自然也能追求出游的質(zhì)量。
一切都是沿著計劃展開,途經(jīng)很多城村小鎮(zhèn),各有特色。靈田很古韻,高尚帶給人一種舒適感,大小河流流過地表的姿態(tài),兩岸青峰,盡收眼底,美不勝收。
谷歌導航的是一條較近的騎行路線,這意味著兩人穿過了各式各樣的路。其中,沿著一條廢氣的一望無際的鐵道線行駛了很久。在進入興安境內(nèi)之后,我看錯了方向,地圖重新規(guī)劃了騎行路線,后面的路較為平緩,先是一段二級公路。然后國道線直通目的地。
二級路上疾馳著各種運輸車,仗著路直,我將這臺小45CC加到快七十,二狗緊抓后座發(fā)抖。
“老哥,一定要這么刺激嗎?”
感同身受,場景歷歷在目,我微感自信,
“男人,就得快!”
同樣的刺激換成了不同的人,快樂并未能得到延續(xù)。駛過減速帶時,踏板上的鎖掉下,往后方滑馳。
“老哥,好像有東西掉了。”
此時正好在沙石路面上,我平時騎得很慢,沒測試出后剎車有些毛病,雙剎其捏到底,在砂石地面滑行快十米之距,我沒能把直抖動的車頭,車子側(cè)翻的滑擊在路面的護欄上,兩人重滾在路面,我迅速起身,拽起二狗。
“平哥,快起來!”
二狗說,“沒事,我沒事?!?p> 起身后,二狗的膝蓋與小腿肌肉位置被擦出不小的傷口,血流不止。
我繼續(xù)說,“其他部位有沒有事?”
我圍著他看了好多遍。
二狗說,“沒事,別擔心,就這點小傷。你沒事吧?”
說完了,將我從上到下打量。
“臥槽,子豪,你的腳。”
聽完,我看了自己一眼。
同樣是左腿膝蓋與小腿肌肉處,膝蓋部被磨去三分之二,小腿肌肉有掌心大小傷口,鮮血不停流進鞋子,新鮮的傷口是麻木的,兩人都不覺有痛感。
我接過二狗的紙巾,擦拭一遍,再往傷口上蓋上一層。
“行了,沒事。平哥你去撿一下掉落的東西,我去看看車子。”
“行,你真沒事吧,快跳一下?!?p> 我輕微起跳,也讓自己確認一番只是外傷。
“咯,沒事。”
我把車子從護欄底部拖出,機蓋被劃傷與撞破很多,油箱沒事,測試了,還能運轉(zhuǎn)。
二狗,“豪,是鎖。”
我接過鎖,把它捆在踏板上。望了一眼前方,沒有可調(diào)轉(zhuǎn)的路口,回頭跟他說,
“平哥,沒事的話,咱繼續(xù)吧?!?p> “走,穩(wěn)妥的?!?p> 其實,兩人都能感受到,互相的輕松,才能讓對方安心一點,哪怕是強忍。
后剎徹底磨壞,我只好將車速控制在四十以下,前方是一段很長的二級路,砂石土礫越發(fā)多起來。
我們算是逆風向前的,聽著發(fā)動機的轟鳴,同步沉默,二狗意圖打破尷尬,干笑幾聲,
“其實,子豪,我跟你說,風吹著,開始有點痛了嘻嘻嘻...”
我下意識收緊肌肉群,“哈哈,我還好?!?p> 慢慢走著快一半了,經(jīng)過一個說不出的鎮(zhèn)子時,又滑一次,二狗從身后緊緊抱住我的腰,車子不快,我用腳撐住了,同時我知道必須找到修車鋪修理,否則會越發(fā)危險。
離開這個鎮(zhèn)子快二十分鐘時,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卷進后輪鋼圈,后座甩得厲害,慢慢停穩(wěn),車胎爆了。
兩邊都是山,頭頂是烈日,所有的過客都在疾馳,兩人只剩焦慮。
“往前推吧?!?p> 我把住了車頭,他推著車尾,慢慢向前。所需在哪是個未知,眼前只有汗流不止,氣喘吁吁,兼顧推著那架殘疾的車子。
“我慢慢騎著走吧,找個修車鋪,你找個陰涼地等我?!?p> “也行,你小心點。”
我盡量穩(wěn)住后輪的擺動往前,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車子還是轉(zhuǎn)著快。沒多久又到了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上,路邊就有一個修車的鋪子。
“老板,車胎爆了,給換換?!?p> 老板看了一眼。
“翻車了啊。噢喲,小伙子,你這腳要去處理一下消毒啊,會感染的?!?p> “沒什么事,破點皮?!?p> “你這是真空胎,撞歪了,給你充氣就行了?!?p> 此時二狗也趕了過來。
我們一起到便利店買了水,酒精,創(chuàng)可貼,還有一卷卷紙。先是喝完一整瓶水,然后到自來水處沖洗沙土和血漬,涂抹酒精,貼上創(chuàng)可貼。
二狗對我說:“豪,你不痛嗎?你這動作不像清理自己的傷口啊?!?p> 我取下口中的煙,臉部憋得發(fā)燙,淚水在打轉(zhuǎn)。
“不痛?!?p> 車子很快就弄好了,老板還給調(diào)好了剎車,只收了我三十塊。
我們休息了好一會兒,樹蔭下坐著。熱風陣陣席過,我再次打量路的盡頭。
“平哥,咱還去嗎?”
二狗低著頭,“看你,都行。”
他轉(zhuǎn)過頭,同樣看向前方,再低頭翻翻導航。
“要不繼續(xù)吧,車也翻了,傷也受了,還有三公里現(xiàn)在掉頭,有點可惜?!?p> 我扔掉煙頭,起身。
“就等你這句話,走!”
二狗:“走!”
騎行過路的盡頭,就開上了一條新修的國道線,路面很平整,順風順氣行完余下的路程。導航引著兩人直通靈渠景區(qū)的側(cè)門,免去了門票。順著一條標準的江南水鄉(xiāng)河道不行一段路程,從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門進入景區(qū)。
守門的大爺躺在樹蔭下的搖椅上,睡得正酣。一匹矮馬站在一旁,尾巴拍打著尾所能及處的蒼蠅。相視面善,馬哥并沒有讓我們出示門票。
其實我對一個目的地的執(zhí)著向往永遠都會終止在“我到了”如果要再問我感覺怎樣,那定是“河水清涼,魚兒眾多。”一定要追究個大小天平,南渠北渠,秦堤堰壩,那就當我的世界里沒有這條水渠。藝術(shù)天分更多的在于“天”字,天生的,自己很難培養(yǎng)。硬生生要讓一個死肥宅品鑒《向日葵》的絕妙與《格爾尼卡》的象征性,那還不如直接砸掉他電腦來得痛快。文字描述再多,說得再美,一眼之后,我篤定還不如進城時隨意瞥的那眼始皇雕像雄壯。我問了二狗,
“平哥,你覺得這美嗎?”
二狗在水中推著腳掌,看著被他踢中的小魚,
“嗯~,不錯啊,這個河水是真滴涼~”
從側(cè)門到景區(qū)出口,加上中間的停留,時間過去不足二十分鐘,游覽時間上的落差恰好也和行程上計劃之外的事情抵消。所以,在返程上我們又重回計劃之內(nèi)。
回程線路是另一條城鄉(xiāng)小道,出發(fā)時是從加油站向西前行,傍晚又向西重回到加油站。兩人圍著中間這塊土地繞了個大圈,特地在沒課的時間里體驗一把流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