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桌子上那塊兒碎銀,鹿大壯的眼中閃爍著點點星光。
對于一般人來說,那塊兒碎銀興許只是幾個月的勞力,但是在他的眼里,這碎銀或許代表著更多。
他支支吾吾,一時之間說不出話,還是安云把他從恍惚中喚回來:
“二伯,咱們是不是該給幾位做飯去了!”
“哦哦!對,做飯,做飯!”鹿大壯沖著幾位不良人一笑,將那枚碎銀收到手里,“諸位等一會兒,在我家吃上一頓,然后咱們再好好聊聊。”
“行?!崩钗湫廊粦省?p> 鹿大壯跟著安云一道進了灶房,說是廚房,其實只是個很狹**仄的偏室。
他手下忙活著:“恩人吶,多虧你沒有動手,要不然我一輩子都要生活在愧疚之中了?!?p> 安云點點頭:“我也一樣?!?p> “但是,”鹿大壯納悶道,“您是怎么知道這幾個人并非上頭派來抓你的呢?”
安云停滯了一會兒,道:“額……我只是覺得,如果沒有必要,先不要動手比較好。”
實際上,安云在看到四個不良人的時刻,確實想到了下殺手這一選項。
但是正如他之前所想的,如無必要,絕不動殺機。
誠然,這幾個不良人是來追捕自己的,而且如果知道了自己殺了之前的不良人,那這幾個不良立刻就會對他拔刀相向。
但是如果真的就這樣殺了幾個不良,一來讓鹿英看見了,會造成心理陰影;二來這些不良既然來到機關城,很可能已經就抓捕自己一事和機關城的官兵交涉過了,如果第二天機關城的人不能見到這幾個不良人,那么事情就會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大批的官兵很可能立刻開始搜捕自己。
說到底,只要做好偽裝,這些不良甚至無法斷定自己是不是已經來到了機關城。
雖說從六里出發(fā),往東走就只有機關城這一個去處,但是他們腦海中勾勒的那個殺人兇手,說不定還流竄在衢州以外的茫茫赤地上。
所以安云最終決定,不殺了。
他和鹿大壯一同做起飯來,實際上,這個“做飯”就真的只有飯而已。
因為沒有想到還會有不良人來分席,所以鹿英只按照約定買回來一小塊兒肉,雖然理論上商販白給,是可以狠敲他一筆的,但是鹿英作為鹿大壯的閨女,還是發(fā)揚了老實本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很快,鹿英也從外面回來,并且說“大馬已經喂好了,現在吃得正開心呢”。
不久,一陣米香從鍋子里升騰而起,緩緩飄向正室。
眾人圍坐在小桌旁,錢三郎湊到鹿英邊上,聊了幾句,兩個人很快就打成一片,鹿英還用手揪他的鼻頭。
安云和鹿大壯從廚房里走出來,用破瓷碗盛了米漿,端出來。
由于沒有什么配菜,所以喝粥算是非常經濟的一種飲食模式了。
鹿大壯給客人盛粥的碗里,米多的可以立住筷子,給自己盛粥的碗只有星星點點的幾粒米。
鹿英碗里的米則介于兩者之間。
錢三郎見狀,立馬把自己碗里的米往丫頭碗里撥了點,接過濺出一些米漿,流到桌子上,鹿英低下頭去舔。
“丫頭別舔,喝姐姐的?!表n睇見狀連忙制止她,可是鹿英如同沒聽見似的,仍然舔那米漿,吸完米水之后,開心地笑道,“好甜啊!”
眾人聽完,都覺得詫異,飲下一口,只覺得粥里有淡淡的米味,清湯寡水,哪有什么甜的?
只有鹿大壯不同,他飲了一口自己那白水似的稀飯,笑道:“嗬——齁嗓子眼兒?!?p> 安云心說這不就是自我催眠嗎?還把自己姑娘也給帶偏了。
他有點兒想笑,但是越想越笑不出來。
四個不良人也是面面相覷,臉上帶著一種沒法描述的表情,他們都噤了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狹小的桌子勉強圍坐了七個人,壁燈流轉出溫暖的光,他們的臉被黃光割出昏曉,似有暖意,也有涼意。
喝了幾口稀飯,安云又回身把那牛肉端出來,牛肉是醬過的,可以直接吃。
那牛肉太小了,安云回憶自己在慶府大吃的時候,這樣大小的肉都是一筷子夾完。
不良人們在機關城大殿上壓根就沒動幾筷子,現在也覺得饑餓感涌來,那塊兒醬牛肉儼然勝過了大殿上所有的美味珍饈。
試想一下,在饑餓的時候,夾上一筷子醬牛肉,然后放入嘴里,濃墨重彩的鮮味與醬香瞬間流滿整個口腔,撕扯著軟嫩的筋膜和富有彈性的纖維,將牛肉送入口中,唇齒之間似乎還有余味,說得粗俗一點,之后還要用舌頭剔出塞在牙縫里的肉絲,然后輕輕咽下去……
李武忽然輕輕拍了韓睇一下:“桌子有點擠了,咱們走吧?!?p> 韓睇立刻會意,起身離開了座位,兩個座位空出來。
安云叫一聲:“嘖……肚子疼,二伯,你跟英子慢慢吃,我喝點兒稀飯暖暖就成……”
他也端著瓷碗離開,然后背對眾人,默默撩起面具,開始喝稀飯。
關翼輕輕放下碗——他那碗竟然已經空了,連殘漿都被舔干凈,“鹿大叔,吃好喝好,我實在吃不下了?!?p> 他去洗碗。
錢三郎摸了一下鹿英的小腦袋,然后端著碗離開,一句話也沒說。
鹿英的肚子咕咕叫了一聲,她看了一眼父親,又看了一眼那盤子里裝的一小塊兒醬牛肉,再看一眼父親。
鹿大壯搖搖頭。
鹿英伸出筷子,夾起那塊兒閃著光澤的醬牛肉,慢慢地把它夾到自己碗里。
然后把自己的碗和鹿大壯的調換過來。
“爹,你吃……”鹿英沖父親一笑,“小英覺得你碗里的米太少了?!?p> 鹿大壯想把碗換回來,鹿英一把護住那漂浮著幾粒米的碗:“不行,小英嫌你臟,不換了!”
這個鐵一般的男人哽咽了一下,一點點地撕扯著牛肉,填進他那已經干涸的唇間。
他背過身抹了一把臉,睜大眼睛朝上方望了片刻,然后立刻轉過身,埋著頭,匆匆忙忙地飲盡了所有的稀飯。
待他吃完后,四個不良人和安云立刻坐回來,他們的碗中都徹底空了,干凈得宛如洗過一般。
安云知道好吃好喝是什么體驗,知道有吃的沒法吃是什么體驗,知道吃多了還是餓是什么體驗,現在也知道了沒東西吃是什么體驗。
饑餓是懸在歷史長河中最為鋒利而粗暴的那把刀。
他把手中空蕩的瓷碗撂在桌子上,用面具之下那頗為銳利的目光看著幾個不良人,然后說道:
“幾位,現在吃飽喝足,可以隨便聊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