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又是五日一輪的定省,沈筠早早起來收拾完畢,帶著侍婢落英往太子妃處來。到達后就見仆役們正傳遞著洗漱物品,眾姬妾也已三三兩兩候著了,她站著等了一會兒,就聽得身后驪姬的嬌笑由遠及近,“良娣當心這些臺階,雨后太過濕滑了...這么說,清河君已經回京了?不知什么時候會來東宮呢”。
趙悅冷笑一聲,幽幽道:“我勸驪姬你就不要想著巴結那丫頭了,我們這些人里,除了太子妃和已經故去的許良娣,她還看得上誰啊?!倍寺舆^沈筠身邊時,趙悅故意把“許良娣”三個字咬得很重,卻只看見她那張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不禁有些憤憤,心道看這賤婢還能得意幾天,我們這些個“新歡”,哪個沒被東宮那位小表妹折騰過,還怕那個小祖宗治不了你這只狐貍精么。這么一想,立時又愉悅了起來。
待姬妾們都到了,太子妃便從內殿出來,眾人敘禮過后,靜宜道,“想必諸卿都已知道,清河君回京了,現(xiàn)已去陛下和皇后殿下那里請安,即日起到上巳節(jié)回封地前,都要暫居東宮??ぞ宰蛹痹辏T卿這段時日要更加謹言慎行,免得招惹是非?!?p> 眾人應喏,心中卻叫苦不迭,這位小祖宗隔一陣子便要回來折騰一回,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幸而她如今已過二八年華,談婚論嫁也就是這兩年的事,等到聘了人家,自己忙著相夫教子,大概也就沒空再來東宮折騰她們了。
一片竊竊私語中,只聽得奉儀王氏對劉良媛小聲道:“郡君從來看不上妾身們,自然不會找我們鬧,只不過...”她用目光掃了掃末座的沈筠,“她頂著那樣一張臉,怕是要有麻煩了。”
沈筠這才發(fā)現(xiàn),眾人聽完太子妃的話后,臉上神色各異,目光也都有意無意地從她身上掃過,心中只覺好笑,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
靜宜又囑咐了些旁的事,便讓眾人退下了,沈筠正欲離開,卻被玉露請到內室,此時太子妃正坐在熏籠旁喝茶,見她進來,便喚她過去坐下,又叫隨侍的婢女倒了一杯茶遞與她。沈筠坐在熏籠另一側,手中捧著茶,只聽太子妃緩緩道:“縵姬來東宮,有一年多了吧。可還習慣?”
沈筠答道,“蒙兩位殿下不棄,妾自來東宮,飲食起居皆得妥帖照料,一切都好。”
太子妃也笑著點點頭,“習慣就好,若有什么不便處,與孤說也好,同殿下講也行,不必委屈自己?!?p> 沈筠忙點頭稱謝。
靜宜也笑著點了點頭,道,“孤冷眼旁觀了這些時日,知道你不是個愛計較的人,唯獨對悅兒,言辭上有些犀利...她從小被父兄嬌慣壞了,行事是張揚些,倘或找你的麻煩,卻也不必理會她,孤尋到時機,自會敲打,但若她今后對你做出什么太過分的事,憑她娘家根基多深,有孤和殿下在,也定為你討個公道。”
她這番話,一則表眀自己會公正處事,提醒她不要主動惹禍,二是暗示她身份微賤,若真和趙悅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吃虧的只會是她自己。
沈筠知道太子妃一向嫻雅端莊,又有國母懿范,因此即便是驕矜如良娣趙悅,也對她心悅誠服。今日這些規(guī)勸,論起來也確是好意,便諾諾稱是。
靜宜知她聰慧,自己話里話外的意思,想必她早已心領神會,便又說道,“還有一件事,其實方才也說過了,清河君會到東宮住一陣子。靈犀是個愛折騰的,從前又與阿嫚感情極好,她若是對你說什么,你聽聽也就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沈筠點頭稱是,又陪她閑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了。
是夜,蕭琮歇在太子妃處,靜宜便把日間與沈筠的對話與他說了,蕭琮聽罷,點了點頭,“你提點她幾句,確實是為她好,但只怕她未必肯聽。不過如今看來,她也只是嘴上逞強,只要沒真的鬧出什么事,就隨她去吧。”
靜宜聽他這樣說,思忖了一會兒才道,“只怕趙良娣會怨殿下過于偏袒新人?!?p> 蕭琮冷笑一聲道:“什么新人舊人,你們明里暗里,不都在議論別人,是沾了舊人的光么?”
靜宜知他已有不悅,卻還是忍不住規(guī)勸到,“別人是別人,舊人是舊人,貌徒相似,其實不同,旁的人看不出,殿下心中應當明了,太過執(zhí)念,于人于己皆無益處?!?p> 說完,見蕭琮面色已然不善,便住了口。心中卻暗暗嘆道,逝者已矣,生者終究還是不能放下,再說下去,怕也只是空惹他傷心罷了。于是另扯了幾句閑話,便服侍蕭琮安寢不提。
宋靈犀還在回京的路上,便有“熱心”的宮人為她繪聲繪色地講述了東宮對晉陽君橫刀奪愛的始末,這讓她對傳聞中的縵姬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因此一抵達京都,到宮中各處請過安后,便直奔沈筠居所而來。
彼時沈筠正在窗下臨帖,忽聞庭中有人道:“縵姬可在屋中?快來參見清河君?!?p> 沈筠聞言,忙擱下筆迎了出來,只見一位錦衣華服,姿容秀麗的高傲少女,領著個婢子從外面進來,便走上前來對她跪拜道:“參見郡君?!?p> 靈犀見了沈筠,先是一愣,待緩過神,卻也不叫她起來,只上下左右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才問道,“她們說你也叫嫚兒,那你姓什么,總不見得也姓許吧?”
“妾在賤籍,沒有姓氏?!?p> “什么?賤籍?”靈犀驚道,“怪不得陛下到今日說起這事還那樣上火。東宮也太長情了,這么多年,對阿嫚仍是念念不忘。如今更是連一貫的好名聲也不要了,就為了弄個相貌相似的賤籍女子回來?!?p> 她嘆息了一回,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厲聲對沈筠道:“不過...你可別以為自己頂著這副好皮相,就生出些不該有的妄念,覬覦不該覬覦的位份?!?p> 沈筠微微一楞,心道我覬覦什么了我。卻還是本本分分地躬身答道:“妾不敢。”
“不敢?哼,你一個賤籍舞姬,籠絡主君,勾引太子,一進東宮就敢對太子良娣不敬,閑言碎語都傳到本君的清河郡來了,你還有什么不敢?我告訴你,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最好老實點,否則...”
靈犀正說得激憤,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砀邌⒛甑穆曇簦骸翱ぞ稍诖颂??讓老奴好找啊?!?p> 靈犀見一向隨侍在東宮身邊的高啟年竟親自來了,冷笑一聲道:“高公公,我前腳剛到,您后腳就來了,這東宮的反應可真夠快呀,生怕我把他的小心肝兒怎么了似的?!?p> “瞧郡君您說的,殿下那可是時時想著您的呀,這不,知道您從披霞殿一路過來,又去了太子妃處,此刻必定有些餓了,特地挑了幾樣點心,趕著叫老奴給您送過來,都是您從前最愛吃的??纯础!?p> 高曉年說罷,獻寶似的把一個食盒捧到靈犀面前,靈犀畢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見了食盒中的精巧點心,一時也顧不上訓人了,立刻拈起一塊嘗了一口。
“嗯,還不錯,”靈犀點點頭,之后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不過她總是閑不住的,邊往嘴里塞點心,邊在屋中四處打量,目光落到沈筠方才臨寫的稿紙上,有些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看,問道:“這是你臨的?筆力倒尚可。還有這是誰的書帖?從前沒見過,看著很是秀逸,頗有右軍風范,卻又不全然遵循前人,不錯不錯?!?p> 高啟年見狀,不失時機地去將沈筠扶起,“縵娘子,郡君問您呢,近前答話吧?!?p> 沈筠對高啟年微微一笑,算是答謝,走到靈犀身邊道:“回稟郡君,是松雪先生的尺牘?!?p> 靈犀起初有些疑惑:“松雪?哪個松雪?”繼而又恍然大悟道:“哦,難道是延佑朝的那個...你竟臨他的字,哼,果然都是沒有氣節(jié),專攻于媚主邀寵的貨色...”
沈筠聽她此論,不禁失笑道,“郡君這番言論,是從哪里聽來的?!?p> 靈犀憤然道:“自然是先生講的,松雪本是前朝皇室后裔,卻為奪了他家江山的戎狄偽朝效力多年,不是沒有氣節(jié)是什么?”
“誠如郡君所言,但這與臨寫他的書帖有何關聯(lián)?”
“字如其人,其人心術不正,字也不正,媚態(tài)橫生?!?p> “郡君方才可不是這么說的?!?p> “我,方才...方才沒看清,哼,反正這人就是個叛國賊?!?p> 沈筠見她氣急,有些無奈地笑笑,“王朝覆滅,必有其天命,若只因是所謂前朝皇室后裔,不顧匡扶天下的大丈夫之責,隱遁江湖,空負一身才學,才是可笑至極?!?p> “什么匡扶天下,助紂為虐罷了!”
“助紂為虐?”沈筠搖頭輕嘆,“若不是松雪先生每每力諫,偽朝不知要枉殺多少前朝舊臣,增加多少酷烈刑罰,苛捐雜稅。的確,他若像旁人一樣以死殉國,至少后世談論起來,還能落個貞烈死節(jié)的好名聲。不過,妾卻以為,所謂氣節(jié),有時不過是個愚蠢的桎梏,只有真正意志堅定的人,才能不顧世人詬病,堅持心之所向。若說松雪先生其人其字媚態(tài)橫生,妾大概是見識淺薄,實在看不出來。”
沈筠這番話,說得氣定神閑,卻讓靈犀大為驚異,她沒有想到一個賤籍奴婢能有這樣的見識,明明是狡辯,聽起來卻頗有道理的樣子。當時也找不到什么話來反駁,便道了句“果然巧言令色”,拂袖而去。
高啟年滿臉堆笑,深深地看了沈筠一眼,對她拱了拱手,便跟著靈犀走了。
晚膳時,東宮與太子妃設下小家宴為清河君接風,席間靜宜見靈犀有些意興闌珊,便關切地問道:“妹子今日怕是累壞了吧,怎么吃得這樣少?!膘`犀聽了晃晃腦袋道,“那還不得多謝東宮先前賞賜的點心呀?!?p> 靜宜不解,看了看蕭琮:“這又是個什么典故?”
靈犀笑道:“高公公,要不您來說說?!?p> 高啟年忙賠笑道:“瞧郡君說的,殿下那不是怕您餓著嗎?!?p> 靈犀哂笑一聲,便不說話了。
彼時宴飲過半,靜宜又對靈犀道:“妹子的東西是一早送來的,我已命人將偏殿布置好了,妹子這次仍與我同住吧?!?p> 靈犀聽罷,剛想應承,卻眼珠一轉,嬉笑道:“不了不了,今日舅父還在跟我念叨,說兄長和嫂嫂要多添兩個小娃娃才好,我如今可不敢打擾了。”
此言一出,靜宜滿臉飛紅,蕭琮輕咳一聲道:“都多大了,還這么口無遮攔。那你倒是說說,如今看上本宮這里哪塊地方了?”
“我今日路過梅園,看那里就不錯啊?!膘`犀說罷,還瞟了一眼末座的沈筠。
梅園隔壁便是竹舍,眾人聞言皆有些幸災樂禍地朝沈筠望去,卻見她仍氣定神閑地飲著酒,仿佛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