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朝中繁忙,蕭琮見天色已晚,事情還有許多,便尋隙對高啟年使了個眼色,高啟年立時心領(lǐng)神會,悄悄退出大殿,招來一個小內(nèi)侍道:“你去東宮竹舍告知一聲,殿下今日事忙,一時怕回不去?!?p> 彼時靈犀正在竹舍廝混,等到沈筠打發(fā)走了那個小內(nèi)侍,才鄙夷道:“不是要君子之交淡如水,還要相忘于江湖么?怎么這會兒又如膠似漆,不僅要同吃同睡,連回來的稍晚些,也要巴巴地遣人知會。”
沈筠聞言,也不理睬,只叫落英把飯菜端上來道:“今日我學做了兩道新菜,郡君可要品嘗品嘗?”
靈犀是小孩子心性,一聽說有得吃,便把什么都拋到九霄云外了。
等到菜都擺上來,靈犀道,“你們平日都吃得這般豐盛么?怪道兄長日日只在你這里用膳,真是奢靡?!?p> 落英卻笑道,“并非如此,今日是娘子叫添了兩個菜,可惜殿下竟然錯過了,這說起來,還是郡君有口福?!?p> 靈犀得意道,“那是?!?p> 卻聽沈筠望著窗外喟然嘆道,“晚晴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靈犀忙道:“能,能,只是今日怎么想起來要喝酒?”
沈筠笑道:“喝酒還要挑日子么?!?p> 一邊說,一邊讓落英燙了酒上來。
用膳時,靈犀卻覺察出沈筠今日情緒不高,只道她是沒等到蕭琮有些失望。
不多時,二人吃得飯飽,酒卻還沒喝完,沈筠便叫把炭盆擺到廊下繼續(xù)喝,落英道,“今日怪冷的,去廊下做什么,一會兒怕是要下雪呢?!?p> 卻見沈筠一邊推門出去,一邊道,
“等的就是這場雪?!?p> 落英還想再勸,靈犀卻拍拍她低聲道:“罷了,由她吧,我們喝著酒,旁邊又有炭火,不怕的?!甭溆⒅坏谜辙k。
到了廊下,二人也不大說話,只是默默飲酒,直到天色漸暗,才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場初雪,果然下了起來。
沈筠叫落英點上燈,自己卻踱到圍欄邊,伸出一只手去接那些雪花,道:“我幼時長在蜀中,那里冬天不常下雪,因此從小便覺得雪是稀罕物,一聽大人們說可能要下雪,便搬了小杌子坐到院子中央,巴巴地等著?!?p> 靈犀一聽,原來是想念家人了,之前聽別人模模糊糊提過,她是晉陽君從教坊司里帶出來的舞姬。然而平日觀她談吐言行,可知從前應(yīng)是高門貴女,淪落至此,家人必定都已不在了吧。
此前因怕她傷懷,從不敢問,今日她主動提及,靈犀便試探著道:“原來你自小就喜歡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那吟詩作賦的本事,怕也是家學吧?!?p> 沈筠自斟一杯,一飲而盡,才道:“母親走時,我年紀尚幼,父親去戍邊,就只帶了兄長,把我寄養(yǎng)在外祖家,外祖是清貴人家出身,我跟著他長大,耳濡目染,多少懂得些?!?p> 靈犀聽了,亦將杯中酒飲盡,道:“我父母也都走得早,從小被陛下接進宮里養(yǎng)著,大家都說我脾氣橫,可宮里的孩子那么多,又個個都比我聰明比我會耍心眼兒,不橫一點兒,現(xiàn)在怕是連骨頭渣子也沒了?!?p> 沈筠一邊聽著,一邊默默替她將酒斟滿。
“不過還好,兄長一直護著我,還有阿嫚,她...”靈犀說到這兒,頓了一下,“我說阿嫚的事,你不介意吧?!?p> “不介意,我很想聽。”
“嗯...阿嫚是當今皇后的胞姊所出,也是因母親早亡,被那時還是貴妃的何皇后接進宮撫養(yǎng)。真想不到,如何皇后那般要強的人,竟能將自己的侄女養(yǎng)得那樣溫婉嫻靜。”靈犀又喝了口酒,繼續(xù)道,“我方才說過,養(yǎng)在宮里的孩子,要橫一點才混得下去吧,可這條法則于她卻毫無意義?!?p> 沈筠又飲一杯,道:“嗯,可見是謬論?!?p> 靈犀聞言,啞然失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看起來那樣柔弱可欺,宮里的孩子們卻沒有一個主動去招惹她,一半因為有兄長護著,一半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她很好,根本找不到欺負她的理由?!?p> 沈筠這下明白了,阿嫚是所有人心中的白月光。
“那必定是她對每個人都誠心相待,又有足夠的善意和耐心去包容別人,這樣的女子,當然不會有人舍得傷害。”
靈犀嘆道:“所以她走了,兄長才那樣傷心?!?p> 沈筠聞言,也是一陣嘆息:“原本青梅竹馬,認定了要相攜到白首的人,卻突然先自己而去,余生漫漫只?;臎?.....死別不比生離,生離還有念想,還能用或許有一日能再見自欺,死別卻是你明明白白知道,上窮碧落下黃泉,那個人再也找不到了。”
靈犀亦嘆道:“可兄長是東宮太子,國之儲君,他在那個位置上,一言一行有那么多人盯著,連傷痛也不能太過?!?p> 二人邊說邊自斟自飲,大概是已有了醉意,沈筠便走過來倚在桌邊,還用手支著頭,靈犀見狀,過來挨著她坐了,又將頭枕在她肩上,飲了口酒,繼續(xù)說道,“阿嫚去的時候,還懷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呢,兄長卻莫名其妙被今上派去邊關(guān)犒什么軍,等回到京都,人都埋進黃土里了。”
靈犀說到此處,忽然有些哽咽,便又停住,將杯中酒飲盡,才道:“阿嫚走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她發(fā)了幾天高熱,人本來已經(jīng)迷迷糊糊的了,那天下午卻忽然清醒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兄長心里的苦,對旁人不能講,只有對她或可訴說一二,原本以為,即便這條路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只要她還一直守在他身邊,多少是點安慰,可她如今...卻要走了...”
靈犀說到此處,已泣不成聲,沈筠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的輕輕撫著她的背。
“你知道嗎?她讓我好好看顧著兄長,還說...只盼今后他能再遇上個可意的人,也好有人陪他終老...你說,她是不是傻?”
說著,她撲到沈筠懷中,邊哭邊道:“阿嫚,阿嫚,我也好想你,你走了我就再也沒有姐姐了,你跟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敢告訴旁人,怕惹旁人不快,令兄長傷心。阿嫚,你可知我也很難過?...”
沈筠仍是沉默的輕撫著她的背,待她哭鬧夠了,才幽幽道了一句:“可我不是阿嫚,我是卿卿啊......”言畢,淚落如珠。
雪仍舊窸窸窣窣地下個不停,靈犀在沈筠懷里哭的累了,漸漸睡去。
蕭琮見靈犀安靜下來,便從門后轉(zhuǎn)了出來。
沈筠道:“殿下很早便來了吧?”
“嗯?!?p> 二人沉默了許久,蕭琮才走到沈筠面前,用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抱起靈犀道:“進去吧,外面冷?!?p> 第二日靈犀一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沈筠床上,才慢慢想起昨晚的事,起床一看,沈筠正在梳頭,便試探著喚了她一聲“卿卿”,沈筠的手停了下來,卻沒有回頭。
“是你自己說的啊,你是卿卿?!膘`犀一邊說,一邊蹦跶著到她跟前坐下,接過沈筠手里的梳子,卻不幫她梳頭,只拿手玩著她細軟的發(fā)絲,“真以為我喝多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沈筠忙用手揩了揩眼角,從她手里拿過梳子,自己繼續(xù)梳頭。
靈犀問:“縵兒是蕭承熙給你取的名字吧?”
見沈筠點頭,靈犀冷笑道:“我就知道,他心思深著呢。那你原來叫什么?就叫卿卿么?卿卿我我的卿卿嗎?聽著不像大名?!?p> “嗯,卿卿是我的乳名,我的名字,是這個字,”沈筠說著,在靈犀手心劃了幾下。
靈犀恍然大悟道“筠,這才對嘛,這個字才配你,你都不知道,我整天聽著她們縵姬縵姬地叫你,心里有多別扭?!?p> 沈筠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也挺別扭?!?p> 靈犀又問“那你姓什么?”
“姓沈。”
“沈...你又說你生在蜀中,外祖是清貴人家出身,父兄曾去戍邊,難道是...”
沈筠點點頭,“嗯,蜀中沈氏,我父親是沈曠,兄長是沈長松。”
靈犀恍然大悟道:“哦,就是傳說在與趙達父子一戰(zhàn)中,身死于劍門關(guān)的后蜀名將?蕭承熙真是好心機,把你弄到這兒來,大概就是為了讓你跟趙悅不死不休的鬧,這樣整個東宮可就永無寧日了。”
沈筠苦笑:“可惜我是個不爭氣的,為了自己安享富貴,連不共戴天的仇敵也能整日視而不見?!?p> 靈犀撇了她一眼道,“我看你心里未必覺得跟她的仇有多么不共戴天吧。”
沈筠停下手中動作,垂眸道:“殺父弒兄之仇還夠不上不共戴天?”
靈犀聽她聲音中雖有恨意,但更多的是凄愴,便耐心為她解析道:“你二人的父兄皆在陣前拼殺,說到底不過是各為其主,并不是你們兩家有多大的私怨,而且你父兄遭遇的就算不是趙達,也會有別人,就后蜀當時風雨飄搖的情況,戰(zhàn)場上的勝算很小,這點你心中其實很清楚,更何況趙達對你父兄尚算敬重,戰(zhàn)后不僅發(fā)還尸身,你后蜀滅國后,還一力阻止了偽朝的那些北蠻子干些挖墳掘墓的勾當...”
沈筠冷笑:“所以我應(yīng)該跟殺父仇人的家眷化敵為友嗎?”
靈犀搖搖頭:“化敵為友怕是有點太為難你。國破家亡,淪落風塵,你心中悲憤可想而知。但家眷始終是家眷,說到底跟那場戰(zhàn)爭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你終究是個明白人,所以即便是恨,也不見得會被仇怨蒙蔽了心智,像那些愚莽匹夫一般只知報復(fù)?!?p> 沈筠聽她說完,自嘲道:“看來我活的不痛快也確實是活該。能像江湖中人那樣快意恩仇多好?!?p> 靈犀白了她一眼,哂笑道:“得了吧,就你這樣的,扔到江湖上去不消兩天,就連骨頭渣子都沒了。還是好好做你的金絲雀,安享富貴吧?!?p> 沈筠被她氣得笑了,“我看你這陣子進益很大嘛,什么事情都能分析得頭頭是道?!?p> 靈犀聞言,又顯露出小女兒情態(tài)來,滾到她懷里撒嬌道:“那還不是卿卿調(diào)教得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