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迎的前一夜,按例是該李靜宜陪著靈犀的,但一則她即將臨盆多有不便,二則靈犀執(zhí)意讓沈筠陪伴,眾人知她二人親厚,便由著她了。
夜里,靈犀靠在沈筠懷中,小聲道:“姐姐,我有些害怕。”
她從前總是直接叫她卿卿的。
沈筠撫著她的背道:“傻孩子,有什么好怕的?!?p> “不知道,我就是害怕。嫁人以后...會是什么樣子,都說妻不如妾,他以后萬一有了妾室,會不會...會不會...”
沈筠笑道:“不是你說的嗎?他對你早有承諾,怎么這會兒自己又懷疑起來了?!?p> 靈犀躊躇著道:“我是看你和兄長...我這么說沒有貶低你的意思,你可別生氣?!?p> 沈筠笑著搖搖頭道:“你兄嫂在一起的緣故,你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如此,東宮對太子妃的愛重也是人盡皆知。如今你是艾尼爾明媒正娶的妻,又與他兩情相悅,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緣分。你何必庸人自擾,為一些還沒發(fā)生的事?lián)哪??!?p> “還不是你跟我說的,世事難料,人心易變,讓我心里有個(gè)準(zhǔn)備嗎?”
“我是讓你心里有個(gè)準(zhǔn)備,將來萬一有個(gè)變化,不至于手足無措,不是讓你整天為這些事心懷憂慮?!鄙蝮拚f著,攏了攏靈犀的烏發(fā),“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么嗎?”
“什么?”
“你雖自幼失了怙恃,所幸一直有人在你前面擋風(fēng)遮雨,所以你可以生得如此嬌妍明媚,磊落灑脫,這都是我羨慕也羨慕不來的。但是今后,你就必須獨(dú)自面對那些人心中的險(xiǎn)惡和陰暗了,也許有一天,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歡的樣子,唯唯諾諾,自私圓滑,我希望那個(gè)時(shí)候,你至少在心中為自己留一片凈土,只要心還有皈依之地,你就還是你自己。至于你所擔(dān)心的那些,不是沒有可能發(fā)生,況且情愛之事,只要身處其中就難免患得患失。對此,我尚且當(dāng)局者迷,也沒有什么好的經(jīng)驗(yàn)可以傳授,能奉送的就只一句話: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靈犀細(xì)細(xì)咀嚼:“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次日,東宮諸人皆早起嚴(yán)妝,為永樂公主送嫁,等到沈筠扶著靈犀走出大殿時(shí),蕭琮才見她身穿品服,梳著高髻,發(fā)冠上的珠翠熠熠生輝,珍珠妝靨更顯端莊,堪堪可謂燦若朝霞,令人幾乎不能逼視,與平日的清靜淡雅自是大不相同,倒有些不舍得挪開眼。
靈犀將掩面的宮扇放低了一些,悄悄瞄了一眼眾人,忽然低聲笑道:“你方才說你自己的晉封禮時(shí)還沒打扮得這么齊整過,我現(xiàn)在看到兄長的呆樣子,算是信了。”
沈筠連忙將她的扇子扶正,亦低聲笑道:“給你送嫁是大事,況且要不是你堅(jiān)持,還輪不到我站在這兒,氣場不夠,只好妝容來湊,再說那么多人看著呢,不能丟你們的人呀。”
二人走到蕭琮面前,一邊行禮一邊聽到他低聲說:“什么場合了,還聊?!毖援呥€禮,等到她二人都上了輿駕,便翻身上馬,領(lǐng)著送親的隊(duì)伍向紫薇宮走去,到了武德殿,回鶻王子已在殿外迎候,一番繁瑣禮節(jié)過后,永樂公主便拜別帝后,登上輿駕,由東宮親送出城。
途中靈犀倚在沈筠肩上,一言不發(fā),不知過了多久,車馬忽然都止步了,有內(nèi)侍在簾外道:“公主、良娣,長亭到了?!膘`犀抬起頭,喃喃道:“這就到了嗎?”
二人相扶著下了輿駕,就見不遠(yuǎn)處的亭中,已設(shè)好茶席,蕭琮和艾尼瓦爾正站在亭前,一邊等候她們,一邊說著些什么。
二人走近,便聽蕭琮道:“總之舍妹性子頑劣,脾氣也不好,王子今后一定多擔(dān)待些,若今后有什么大的錯(cuò)處,惹惱了王子,不妨告知愚兄一聲,本宮自會派人接她回來好好管教,等王子氣消了,再送她回去。”
艾尼瓦爾聞言苦笑道,“不敢不敢,臣只擔(dān)心一朝不慎惹惱了公主,哪里敢尋公主的錯(cuò)處?!?p> 沈筠聽了蕭琮的話,只是輕嘆一聲,低頭不語,靈犀卻紅了眼眶,嘴上還道:“兄長盡會在背后說我的壞話?!?p> 蕭琮眼圈也有些發(fā)紅,卻還是溫和笑道:“亭中已備好了酒水,歇一歇再上路吧?!?p> 四人便到亭中坐下,卻都只是一語不發(fā)地喝著茶,過了一會兒,回鶻的一個(gè)使臣走過來,將雙手抱在胸前,剛要說些什么,卻被艾尼瓦爾擺手制止了。
沈筠見狀,對身后的落英吩咐道:“去拿飛雪來。”
眾人就見落英去后面的馬車中取來一架琴,沈筠試了試弦,且彈且唱: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guān)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fù)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shí)辰,商參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傷感。楚天湘水隔遠(yuǎn)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p> 一曲終了,沈筠舉起酒杯,含淚對靈犀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靈犀亦含淚,與她對飲了一杯。
蕭琮也舉杯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飲過此杯,你們便早些上路吧。”
四人同飲之后,便都起身行禮辭別。
蕭琮和沈筠攜手立在亭中,望著夕陽下漸漸遠(yuǎn)去的車隊(duì),直到最后一點(diǎn)影子也看不見了,蕭琮才道:“回去吧?!?p> 回程中,蕭琮陪沈筠坐在馬車上,見沈筠閉著眼,一臉疲憊,卻還是端坐車中,不禁笑道:“娘娘,沒外人了,可以不用端著了?!闭f著就想將她攬入懷中,伸出的手卻被沈筠輕輕打了一下,只見她睜開眼道:“起開,別把我頭發(fā)弄亂了。你都不知道落英今天折騰了多久,才讓這頂發(fā)冠能在我頭上穩(wěn)如泰山,唉,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上面鑲了些什么,真的跟泰山一樣沉,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頭皮都快被扯掉了。”
蕭琮知她發(fā)質(zhì)細(xì)軟順滑,如同小兒,要頂住重典中用的九嬪冠確實(shí)不易,輕嘆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跟著我,今后少不得要吃許多這樣的苦頭。”
沈筠知道他的弦外之音,還是不以為意地笑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現(xiàn)在即便后悔也晚了,湊合過吧。”
蕭琮哭笑不得,“你這又是哪里聽來的俗話?!?p> 二人回城后,便一同進(jìn)宮復(fù)命,之后帝后欲留東宮單獨(dú)說兩句話,蕭琮便低聲對沈筠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沈筠道:“我看二老今天也折騰夠了,應(yīng)該說不了幾句,我等你吧,大家都挺累的,就別讓他們來來回回跑了。”
蕭琮聞言,溫柔一笑,悄悄拉了拉她的手,又垂眸看著她行禮退出殿外,此時(shí)何皇后正好喚他,他才回神應(yīng)答。
卻聽何皇后道:“所以還是琮兒的眼光好,你看這丫頭在玚兒府中那么久,玚兒竟不知她如此知書達(dá)理,堪當(dāng)大任呢。”
蕭琮一聽,心道,靈犀尚未走遠(yuǎn),皇后這便要開始了嗎?卻只是拱手侍立,并不答話。
今上瞄了何皇后一眼,對蕭琮緩緩道:“哦,朕知道了,這就是靈犀說過的那個(gè)那個(gè),沈曠家的女兒吧?!?p> 蕭琮躬身道:“是?!?p> “聽說她是跟著她外祖長大的?”
“是?!?p> “那很好嘛,”今上笑著對皇后道:“皇后還不知道吧,那可是咱們大昭宰輔的小師妹啊,不愧是魏文翁一手帶出來的孩子,連靈犀那么烈的性子,也被她收得服服帖帖。朕看哪,今后這東宮連請先生的銀錢也可以省下了,直接把孩子們都扔給她帶不比什么都好嘛,哈哈。”
東宮私改戶籍的事,原本就可大可小,如今就這么被皇帝的三言兩語給遮過去了,何皇后心想,到底是皇帝愛長子,自己的兒子只能自己罵,別人說也說不得,不過這宋靈犀能量也是夠大啊,人都走那么遠(yuǎn)了,說過的話還威力不減,看來想動?xùn)|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于是她滿臉堆笑道:“怪不得琮兒那樣愛重她,唉,只可惜我們玚兒有眼無珠,白白錯(cuò)過了如此佳人。想必她在后蜀亡國后,也顛沛流離受了不少苦,琮兒今后可要好好待她,別讓她再受委屈了。”
蕭琮看著她一貫的做作表情,只覺得反胃,面上卻仍淡淡笑著:“謹(jǐn)遵皇后教誨?!?p> 卻說偏殿這邊,沈筠正倚在桌前支著頭假寐,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以為是蕭琮,便睜開眼笑吟吟道:“殿...”
誰知定睛一看,來的卻是簫玚,她的那個(gè)“下”字便卡在嗓子眼里了,只見她略清了清嗓子,起身拜道:“參見王君。”
簫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怎么,來的不是兄長,良娣便如此失望?”
沈筠低眉斂目,沉聲道:“王君說笑了,不管早晚,殿下總會來,妾沒有什么好失望的。”
簫玚冷哼一聲道,“良娣現(xiàn)在好風(fēng)光啊,連口齒也比之前伶俐了不少。”
“妾一向如此,王君從前沒有關(guān)注過罷了?!?p> 蕭琮聞言,忽然換了聲調(diào),用有些悲涼的語氣道:“縵兒,你是不是還在怪本君...怪本君...”
“王君說笑了,妾有什么好責(zé)怪王君的,妾感謝王君還來不及...”
蕭琮聞言,忽然搶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本君知道,你一定還在怪本君對不對,本君現(xiàn)在后悔了,你原諒本君好不好?!?p> 說著,就將沈筠按到一旁的軟塌上,上下其手,卻被她又踢又咬,擊中了要害,疼得他反手便扇了她一巴掌,再強(qiáng)行親她時(shí),又被她咬破了嘴唇,他一摸嘴角,見手上有血,勃然大怒,正欲發(fā)作,卻被人從后面拎了起來,臉上挨了狠狠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暈了半晌才看清,來人正是蕭琮。
簫玚忙揉著臉頰跪在地上對蕭琮哭告道:“殿下恕罪,是這賤人勾引臣的,否則臣怎么敢...”
蕭琮此時(shí)已將軟塌上的沈筠摟在懷中,見她衣服的領(lǐng)口被扒開了一半,臉上一道掌痕不說,頭冠也落在地,上面還夾著幾縷青絲,可見是被生生扯掉的。氣得額角都繃起了青筋,站起來又給了簫玚兩腳,沈筠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連忙過來抱住他的腿,泣不成聲:“殿下,殿下?!?p> 蕭琮知道沈筠的意思,對她更是疼惜,只得朝簫玚怒吼道:“滾?!?p> 那簫玚連滾帶爬地出來。剛轉(zhuǎn)過回廊,見四下無人,便整了整衣衫,恢復(fù)了往日的神態(tài)。
此時(shí)自廊角轉(zhuǎn)出一人道:“王君不是要去喚回縵姬的心嗎?可成功了?”
簫玚聞言,有些尷尬地道:“果然是婊子無情,這么快就把本君拋諸腦后了,要說本君這位長兄還真是好手段,竟把這賤人收得服服帖帖的。連本君想跟她親近親近,都做出一副以死相拼的樣子,矯什么情,又不是沒睡過?!?p> 那人聞言,有些錯(cuò)愕,但一想,看他的樣子,怕是也未得逞,于是便只冷哼了一聲。
簫玚卻不以為意地道:“也罷,你幫本君繼續(xù)盯著就行了?!?p> “那王君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放心,忘不了,你弟妹都好好的在家鄉(xiāng)待著呢。辦好你的差事,他們就能一直好好的?!?p> “是?!?p> 彼時(shí)落英拿了件披風(fēng)回到偏殿,卻聽見里面有哭泣之聲,忙問侍立在門口的高啟年,“高公公,這又是怎么了?”
卻聽高啟年急道:“哎呦,良使這是去哪里了,這半天才回來?!?p> 落英茫然道:“殿下派人來傳了高公公去正殿后,便有內(nèi)侍來說,秋夜里風(fēng)涼,殿下怕良娣著了寒氣,讓小人去車?yán)锬门L(fēng)啊?!?p> 高啟年聽罷,拍著額頭道:“唉,看來都是算計(jì)好了的。”
原來高啟年在被人告知蕭琮傳喚之后,也略略感到有些奇怪,待趕到正殿,卻見蕭琮仍侍立在帝后面前,便在殿門口等著,好一會兒才見蕭琮從里面出來,見了他,還往他身后望了望,滿含笑意地問:“公公怎么在這兒等,良娣呢?”
高啟年這才覺出事情有異,蕭琮見他臉色突變,立刻明白要出事,便帶著他匆匆往偏殿趕來,這才撞見簫玚欺辱沈筠。
蕭琮忍著氣,柔聲勸了一陣,見沈筠終于止住哭,就尋了把梳子,替她細(xì)細(xì)梳了頭,綰好發(fā),這才蹲在她身前道:“上來?!?p> 沈筠一愣,隨即翁聲甕氣地道:“做什么,這是紫薇宮,也由得你這樣招搖。”
蕭琮沉聲道:“今日你不想招搖也招搖了,不差這一件,快上來。我就是要他們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本宮身邊,哪個(gè)人是動不得的?!闭f著,便不由分說將沈筠背在身后,出了偏殿,大大方方往宮門口走去。落英見狀,與高啟年對視一眼,忙將手中的披風(fēng)給沈筠披上。
沈筠趴在蕭琮背上,剛開始還拿袖子擋著臉,后來聽見身后宮人們小聲的議論,才知道擋臉是徒勞,索性放下袖子,還將頭也靠在蕭琮肩上。
蕭琮笑道:“怎么,想通了?”
沈筠嘆道:“唉,破罐子破摔唄。”
沈筠兮
卿卿唱的是琴歌《渭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