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榻上躺了兩日,沈筠覺得精神略好了些,蕭琮便扶著她下床在屋中走了一圈,她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笑道:“陛下怎么整日在這里伺候病人,都不用上朝議事嗎?若被盧太傅知道了,又要罵我紅顏禍水了。”
蕭琮皺了皺眉道:“之前宮變的時候,盧太傅不肯擬寫讓簫玚平叛的詔書,被他們...鴆殺了?!?p> 沈筠“哦”了一聲,就聽蕭琮繼續(xù)說道:“不僅是他,先皇駕崩那日,在他身邊侍疾的內(nèi)侍,醫(yī)女,醫(yī)官,包括陳景行和徐淵,都被他們鴆殺了?!?p> 沈筠聞言,觀他神色有些凝重,便故意走到書櫥前,摩挲著架子上那瓶見了底的葡萄酒道:“這個怎么還在這兒,還能喝嗎?”
蕭琮笑道:“恐怕不行了吧,你若想喝,讓艾尼爾給你弄些來就好?!?p> 沈筠笑道:“別,妾還想多活兩年呢,”見蕭琮的笑容凝滯在唇邊,便又不經(jīng)意地笑笑:“雖然確實也沒有兩年好活了,但多一日便算賺一日吧。”
蕭琮見她豁達(dá),不再說什么。
沈筠環(huán)顧了一下整間屋子,道:“此處陳設(shè)跟竹舍的確一模一樣,只是...”沈筠走到一個半人高的箱籠前道:“這里不是應(yīng)該放我的妝奩嗎?怎么放個...這是箱子還是柜子?”
蕭琮笑道:“這就是你的妝奩啊?!?p> 沈筠聞言,瞪大了眼睛:“這...這...”
“不是卿卿自己說的嗎?要把我送你的好東西都放進(jìn)妝奩中,若是位置不夠了,就要換個大些的,我想著你那么喜歡攢東西,索性叫他們一次就弄個足夠大的,可如今看來,還是小了?!?p> 一邊說,一邊打開給她看,確實已經(jīng)每一層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p> 蕭琮看她十分無語的樣子,扶著她走到熏籠旁坐下,握住她的手道:“這些東西,你喜歡的就留著,不喜歡的就賞人,只是,不要再往里面放白綾了。”
沈筠聞言一笑,繼而倚在他懷中,閉著眼不說話,蕭琮以為她累了,正要勸她回榻上睡,她卻突然抬起頭問:“對了,你說到艾尼爾,我正好有個事想問你。靈犀他們是怎么回事,這么多年了,也沒見有個孩子?!?p> 蕭琮聞言嘆了口氣,便按著靈犀的說法,將事情的始末說與沈筠聽了。
原來她嫁到回鶻之后,剛開始玩心大,不想要孩子,艾尼瓦爾也就隨著她,兩個人過了好幾年神仙眷侶的日子,后來看著身邊的人都有子女承歡膝下了,這才想著弄個孩子玩玩兒,停了避子湯。
沈筠聽到此處,忽地坐直了身子,“避子湯?她怎么那么糊涂,那個東西也是能亂吃的?”
蕭琮拍拍她的背,安撫道:“她吃的那種,與你之前吃的藥理不同,對身體妨害并不大,她調(diào)理了一段日子,便順利懷上了孩子?!?p> 蕭琮看她眼中疑惑更盛,便接著說道:“就是先帝駕崩的那一年,她懷孕到了五六個月的時候,卻被艾尼爾的兄弟給害了,個中原因,我不說,你也應(yīng)該能猜到。她在那個時候被害,自己差點(diǎn)丟了性命,于子嗣上也再無希望。因此心灰意冷,便修書給我,我一怒之下便派人去把她接了回來,將從前的東宮賜給她做公主府,誰知不久之后,艾尼爾就自己放棄了王位的繼承權(quán),追過來陪她在京都定居了?!?p> 沈筠聽他說完,不由得一陣唏噓,忽然又想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身子對蕭琮道:“對了陛下,妾還有一事,一直忘了告訴你。”
蕭琮見她表情嚴(yán)肅,心中莫名地緊張起來。
此時殿外的高啟年忽然進(jìn)來踟躕著稟報道:“陛下,有守衛(wèi)來報說,宮外有一對...呃...一個男子,領(lǐng)著個小孩,說要進(jìn)來尋孩子的母親。還說...還說要尋的就是前兩日隨永樂公主來的那個...婢女?!?p> 沈筠聞言面露喜色,忙道:“他們是來尋我的,快讓他們進(jìn)來吧?!?p> 回頭卻見蕭琮面沉似水,雙拳緊握,知道他有所誤會,剛想解釋,蕭琮已經(jīng)推開她站了起來,沈筠心頭忽然生出些感傷,幽幽說道:“陛下,這些年妾不在,你也沒少另結(jié)新歡吧,陛下現(xiàn)在可知道我的心情了嗎?”
蕭琮原本在盛怒之中,可聽了她這句話,頓時心虛,也就沒了脾氣,只氣鼓鼓地坐到熏籠另一邊,抿緊嘴唇不發(fā)一言。
沈筠心中好笑,面上卻不露分毫,只道你一會兒見到人就明白了。
不多時,聞安便親自領(lǐng)著來人到了殿外,高啟年一見那孩子,差點(diǎn)沒笑出聲,掩著口進(jìn)來對蕭琮道:“陛下,他們來啦。”
蕭琮見他態(tài)度奇怪,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見有個清瘦男子,牽著個小孩,從外殿轉(zhuǎn)了進(jìn)來,那小孩一見沈筠,便撒開男子的手,飛奔過來撲到她懷中,大聲喚著:“娘親,娘親?!?p> 蕭琮一見那個孩子,便怔住了,緩緩走到他面前,扳過他小小的身子,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眼,喃喃道:“這孩子...這孩子...”
沈筠摟著思君,在他耳邊輕聲道:“思君,這就是你父親?!?p> 思君聞言,先是一愣,繼而便紅著小臉,遲疑著伸出一雙小手拉住蕭琮的手,羞澀地道:“父親,思君終于見到您了。”
當(dāng)天夜里,沈筠便把她如何知曉自己有了身孕,如何在投水后,被商船救起,并一路得到船中一位郎中照顧,又如何在他的幫助下來到姑蘇順利產(chǎn)子,卻也因生產(chǎn)時傷了元?dú)庖恢迸P病,無法回來與他相見等等事項都敘述了一遍。
聽得蕭琮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斷哽咽道:“卿卿,是我對不住你。”
沈筠卻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云淡風(fēng)輕地道:“今生得遇郎君,已覺幸甚,歷此種種,妾不怨,亦不悔?!?p> 蕭琮聞言,將她攬入懷中,沉默良久。
到了第二日,蕭琮便領(lǐng)著小思君到皇后和后宮幾個主位嬪妃面前溜了一圈,神情之中不乏得意之色。穆賢妃雖因沈筠受了辱,但礙于蕭琮對她的態(tài)度,也只得敷衍著思君,慧昭容則對他十分親切,趙悅見了他,更是喜歡得緊,當(dāng)即就喚了蕭笠來,讓他好好領(lǐng)著弟弟玩耍。
然而彼時靜宜和劉氏坐在一處,看著不遠(yuǎn)處蕭琮聊發(fā)少年狂般領(lǐng)著蕭笠和思君玩鬧作一團(tuán),面面相覷。此前她們絕口不提那時簫玚對沈筠的作為,也嚴(yán)重警告了梁氏,讓她不要亂說話,因此除了當(dāng)時在殿中的幾人,并沒有人懷疑沈筠的說辭,可她們心中,剛開始多少還是起了點(diǎn)疑慮的,畢竟在那之前,沈筠對自己有孕的事只字未提。
劉氏道:“殿下,這孩子...”
靜宜沉吟片刻,擺了擺手道:“卿卿應(yīng)當(dāng)不會欺瞞陛下?!?p> 劉氏猶豫許久,還是吞吞吐吐道:“殿下,我們都是做母親的人,卿卿或許不會欺瞞陛下,但若是...蕭棠之母呢?”
靜宜垂眸沉默片刻,再抬頭時,眼神堅定,字字鏗鏘:“不會,本宮信她?!?p> 劉氏見狀,便也鄭重點(diǎn)頭道:“妾省得了?!毖援叄窒裣肫鹗裁此频?,試探著問:“那要不要,再去提醒一下梁才人...”
靜宜聞言,嘆息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思君入宮,自然是要跟著沈筠住的,至于陸伯言,卻因沈筠的身體一直是他在照管,一時丟不開手,所以也同住在蒹葭殿的偏殿中,蕭琮每日來時聽著自己的兒子叫別人爹爹,心中雖很是別扭,但考慮宮中雖有御醫(yī),卻再沒有如陳景行般可以妙手回春的人才。只有這個陸伯言,還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幫沈筠維持著,況且他畢竟曾在沈筠最危難時施以援手,自己作為她的夫君,當(dāng)然要盡力報答,就更不好再說什么了。
幸而小思君在蕭琮面前只是剛開始時顯得有些靦腆,后來漸漸放得開了,他們父子之間便也其樂融融,然而他畢竟是小兒郎,每到夜里,仍只要陸伯言哄睡,蕭琮為此異常煩惱,對陸伯言的態(tài)度就更加微妙,靈犀倒是不怕他惱,直言他就是嫉妒,每每令他覺得顏面無存。
這日沈筠趁房中無人,對蕭琮道:“你不要太心急,孩子是最聰明的,誰是真心愛護(hù)他,日子久了他自己就知道了。你也不想想,陸兄陪伴了他多少時日,你才陪他多少時日,他若真撇下陸兄只來抱你的大腿,我倒要懷疑這孩子品性有問題了?!?p> 蕭琮哭笑不得:“有你這么說自己兒子的嗎?抱親爹的大腿怎么就成人品問題了。還有,看看你們給他取的什么乳名,彘兒,朕的兒子,就這么被你們當(dāng)個小豬仔兒養(yǎng)著?”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他一個小孩子,知道什么親爹干爹,不過是跟誰在一起日子久些就跟誰親近些而已,至于乳名的問題,早就跟你說過了啊,小孩子名字賤好養(yǎng)活。是你自己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p> 蕭琮氣結(jié):“好吧,光是名字賤倒也罷了,我這幾日問他都讀過些什么書,他卻跟我說什么黃帝內(nèi)經(jīng)、湯頭歌訣、藥性賦,最拿得上臺面的也就一本詩三百,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卿卿,笠兒才三歲上你就開始教他史策政論了,怎么輪到自己的親兒子,卻這般憊懶?!?p> 沈筠奇道:“陛下可真是愛說笑,你無嫡子,當(dāng)時只冬至一個長子,我當(dāng)然要按承繼君位的標(biāo)準(zhǔn)來教他,至于彘兒,能識文斷字就行了唄,將來當(dāng)個紈绔子弟不好嗎?”
蕭琮循循善誘道:“你就沒想過,我將來有可能把帝位交到思君手中嗎?”
什么彘兒,他才不要叫他這個乳名。
沈筠聽了,斬釘截鐵地道:“沒想過,我勸陛下也不要想這個,冬至挺好的,昨日來請安時,我觀他小小年紀(jì)已現(xiàn)仁君風(fēng)范,陛下若也屬意他,便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吧,別把我的彘兒往火坑里推。”
蕭琮被她氣得笑了:“罷,罷,別人爭著搶著要的,你反倒避如蛇蝎,果然如靈犀所言,生得清奇?!毕肓讼胗值溃骸安贿^你說的也有道理,笠兒是長子,一直懂事能干,我本來也覺得他很不錯,但現(xiàn)在有了思君,我就...他畢竟是我們兩個的孩兒啊?!?p> 沈筠聞言斂了笑意,冷冷道:“陛下是覺得,我們當(dāng)年被簫玚禍害得還不夠嗎?!?p> 蕭琮聞言心驚,沉默許久才道:“誠如卿卿所言,這事是我太任性了,差一點(diǎn)重蹈了先皇的覆轍。我也知道,這太子,早立有早立的好處,至少可以避免有些人生出不該有的妄念。只是出于私心,我不想進(jìn)行的太早罷了。你也知道,我是深受其害,所以舍不得早早把笠兒也放到那個眾矢之的的位置上去,受我當(dāng)年受過的苦?!?p> 沈筠走到他身邊坐下,雙手環(huán)抱著他,將頭靠在他胸膛,喃喃道,“承澤,往事已矣,就隨它去吧,至于孩子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們決定不了他們將來如何,能做的,就只有先教會他們?nèi)绾翁固故幨幾鋈?,行事無愧于心而已。盧太傅能教出陛下這樣的端方君子,陛下教出的孩子,也不會差的?!?p> 蕭琮輕輕一笑,捏著她的臉道:“別人夸我,都用些什么英明神武之類的詞,唯獨(dú)卿卿,總說我是君子。”
沈筠望著他,眼中星辰閃爍:“他們夸你,叫奉承。卿卿夸你,叫愛慕?!?p> 蕭琮定定地看了她許久,才伸手撫住她的臉道:“不過,你從前不是從來不摻和國事嗎?怎么如今肯跟我說這些?”
沈筠伸手反握住他的手道:“這些事,是國事,也是家事,我從前不過覺得,你自有你的妻,許多事情輪不到我來置喙,可如今卻想明白了,你以夫妻之情待我,我雖死不能與你同穴,卻也應(yīng)當(dāng),盡盡妻子該盡的義?!?p> 蕭琮聞言一愣,繼而笑著嘆道:“怪不得,前兩日把魏誨也拎到殿前罵了一頓?!?p> 沈筠哂笑一聲道:“他不該罵嗎?從我一回來就開始嘰嘰歪歪,整日跑到你面前哭天搶地,說我是禍水,還讓你最好離得我遠(yuǎn)遠(yuǎn)的。你為了躲他都要繞道走了,這叫什么事兒呀。”
“他是御史中丞,本就該行諫議之責(zé)?!?p> “他那是行諫議之責(zé)?他那是沽名釣譽(yù),北境偽朝余孽虎視眈眈,南疆蝗災(zāi)肆虐餓殍遍野,他怎么不諫議諫議?反倒只顧盯著別人家的后院。簡直就是不知所謂?!?p> “所以你就讓子詹把人家拎到殿前,還假意要賜他鴆酒,嚇得他尿了褲子?”
“他那種人,也就是欺負(fù)你老實,唾沫星子都濺到臉上了,還是一樣的好脾氣,結(jié)果他們呢,非但不收斂,還變本加厲,動不動就以死相挾,這跟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市井潑婦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我就要看看啊,他是不是真那么硬氣。”
“然后等到嚇得人家尿了褲子,還輕飄飄地賞別人一句:怕死還當(dāng)什么諫臣?!笔掔龖浧鹇劙步o他形容她那時的神情,更是覺得哭笑不得。
沈筠不以為意地道:“可結(jié)果不是很好嗎?他們再沒臉拿這些事來煩你了?!?p> “你呀......”蕭琮說著,又伸手將她的臉捏了捏。
他們在殿中說得熱鬧,卻不知穆賢妃在殿外聽得心驚,她本來見蕭琮對沈筠如此看重,想著忍辱負(fù)重,來結(jié)交她一下也未為不可,卻意外聽到這樣一番對話,心道好個辰妃,哪里似傳聞中那樣與世無爭,這回宮才幾天啊,三兩下料理了反對她的言官不說,如今幾句話便攛掇得陛下把太子的人選都定好了,那自己的兒子不是一點(diǎn)機(jī)會也沒有了嗎?憑什么?那趙悅的父親是大司馬,自己的祖父還是大司徒呢,再說晉安君蕭笠,雖是長子,卻非嫡子,也未見得比她的蕭梁高貴多少,怎么就不能爭一爭那個位置。因此對沈筠又妒又恨,心中也開始盤算著,怎么除掉這個眼中釘。
卻說這日,蕭琮散了朝來到蒹葭殿時已是午后,走到中庭卻見艾尼瓦爾正帶著蕭策在扎紙鳶,陸伯言則獨(dú)自坐在廊下喝茶,他算了算時辰。料想沈筠正在午睡,便走到蕭策面前抱了抱他,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之后也到廊下喝茶。
陸伯言見他來了,只略躬了躬身,道:“參見陛下”,又倒了杯茶遞與他,便不再多言了。
倒是蕭琮覺得萬分尷尬,喝了一巡茶,便清了清嗓子道:“陸先生,辰妃的病...如何了?”
陸伯言原本在閉目養(yǎng)神,此時翻起起眼睛看了他一下,從唇間擠出十二個字:“病入膏肓,藥石無靈,時日無多。”
蕭琮心中其實對沈筠的病情也是有些數(shù)的,只是他被人哄慣了,陸伯言這樣直白,讓他覺得噎得慌。因而沉下臉道:“先生是對朕有什么成見嗎?說話這樣不留情面?!?p> 陸伯言睜開眼盯著他幽幽道:“陸某覺得,陛下配不上阿筠?!?p> 蕭琮聞言皺眉,臉上已現(xiàn)怒色:“愿聞其詳。”
陸伯言盯著他的眼睛道:“阿筠為陛下傾盡所有,陛下為阿筠做過什么呢?”
蕭琮聞言,面色變了幾變,最終還是怔忡不能言。
陸伯言見狀,又把眼睛閉上道:“陸某看過阿筠之前的脈案藥方了,雖對陳御醫(yī)的回春之術(shù)自嘆不如,卻愿意勉力一試,保阿筠二三年間性命無虞,希望陛下...不要再辜負(fù)她的的一片深情?!?p> 蕭琮握緊攏在袖中的雙手,道:“陸先生為何如此。是不是...”
陸伯言聞言又睜開眼盯著蕭琮看了半晌,才幽幽道:“陸某結(jié)發(fā)之妻,已親手深埋黃土之下,念及當(dāng)初不顧發(fā)妻病弱,只知追名逐利,懊悔不已...如今陛下不用對著明月空寄相思,何其有幸。然而你明知二三年的時光不過彈指一瞬,卻還不知珍惜,反倒時時糾結(jié)陸某是何居心,真是...不知所謂。故而陸某替阿筠不值。”
蕭琮聞言,垂眸不語,許久之后,聽聞室內(nèi)沈筠一陣咳喘,才如夢初醒般對陸伯言拱了拱手,起身朝內(nèi)室走去。
陸伯言聞聲,也跟在蕭琮之后進(jìn)來,二人剛繞過屏風(fēng),就見侍女海棠正輕撫著沈筠的背,而沈筠則半臥在榻上,望著手中的絹巾發(fā)呆,察覺到二人進(jìn)來,才慌忙將手絹收起。
陸伯言見蕭琮停住腳步,也不管他,徑直過去,坐到沈筠面前,伸手道:“拿來?!?p> 沈筠抬眼望了望幾步之外的蕭琮,躊躇著將手絹交到伯言手中。
陸伯言打開手絹,蕭琮也看得清楚,上面殷紅一片。
陸伯言思忖片刻,便閉目給沈筠把脈,過了許久才又睜開眼,道:“不用擔(dān)心,一時還死不了,左右這皇宮里什么珍奇藥物都有,續(xù)個命,還是沒問題的?!闭f著就起身自去一旁開好方子,之后便默默走了。
蕭琮走過來坐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握在掌中,垂眸不語。
沈筠不明就里,便問他:“怎么了?”
蕭琮卻只是搖搖頭,仍是不語。
沈筠卻將手抽了回來,道:“承澤,我知道你心里比我還難過,可也請你多給我點(diǎn)好臉色,至少讓我每天心里快活些,若你今后日日都這樣,那我不如立刻...”
不待她說完,蕭琮忽然將她緊緊摟在懷里,把頭埋進(jìn)她發(fā)間,悶聲道:“別說了...卿卿...別說了。”
沈筠感到有些溫?zé)岬囊后w順著發(fā)絲流過她的脖頸,忽然想起靈犀曾對她說過,他在那個位置上,連哀傷也不能太過。
于是她不再言語,任由他默默流淚。
過了好久,海棠在屏風(fēng)外輕聲道:“陛下,娘娘該進(jìn)藥了?!?p> 蕭琮這才松開她,沈筠見他雙眼通紅,滿面淚痕,一邊拿衣袖給他擦,一邊道:“這下好了,沒法出去見人了?!?p> 蕭琮失笑道:“不出去見人,只在這里陪你?!?p> 沈筠故意作出害怕的樣子道:“那可不行,那些言官還不把我給活剝了,哦,還輪不到言官,陛下后宮那些鶯鶯燕燕就先把我給生吞了。”
蕭琮氣結(jié),還未言語,就聽外殿內(nèi)侍通傳道:“皇后殿下到?!?p> 蕭琮低聲道:“你先出去。我稍后再出來。”
沈筠忙到鏡前照了照,又用手指攏了攏頭發(fā),這才忍著笑出來,就見李靜宜、趙悅和劉氏一齊來了,不禁有些意外,忙上前與她們相互敘禮。
一時禮畢,四人便圍坐在一起,海棠已端上藥來,沈筠一口氣喝了,便叫烹茶,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請皇后殿下和二位娘娘恕罪,妾病中邋遢,今日實在有些失禮?!?p> 靜宜道:“別這么說,是我們來得唐突了,陛下雖下了明令讓后宮諸人不要來打擾你休養(yǎng),可我們?nèi)齻€到底想來看看你,想著一個一個來你難免勞累,今日便相約著一起來了,你也好省些事。”
沈筠往后看了看,微微笑道:“殿下言重了?!?p> 靜宜又道:“本宮見高公公在外面,陛下也在嗎?”
沈筠點(diǎn)點(diǎn)頭道:“陛下這會兒正不好意思呢,故而不出來見娘娘們?!?p> 三人奇道:“這又是怎么說?!?p> 沈筠笑道:“陛下這陣子只往妾這里跑,妾就說,后宮的娘娘們恨不得把妾給生吞了,他就不好意思了?!?p> 靜宜聽了笑道:“那本宮倒要看看誰敢?!闭f著,又拉過沈筠的手道:“你不用擔(dān)心,有本宮在,她們不敢怎么樣,即便有些議論,你只當(dāng)沒聽到就行,不必理會,本宮自會處理?!?p> 沈筠聞言仍是笑著道:“殿下一向厚待妾身。”
此時趙悅往沈筠身后看了看,壓低聲音道:“只是現(xiàn)在后宮里人多,又不比我們幾個有共過患難的情誼,誰知道那些小姑娘一天到晚腦子里都打些什么歪主意,你自己可一定要小心?!?p> “是,妾知道了,多謝貴妃提醒?!?p> 此時劉氏也小聲道:“娘娘別不信,妾冷眼瞧著,這些新晉的妃嬪里,很有幾個心思深的,后宮爭寵奪位,向來不擇手段,娘娘今后的飲食起居,可都要信得過的人經(jīng)手才行?!?p> 沈筠聞言輕聲嘆道:“妾知道,兩位娘娘肯對妾說這些,是真心為妾好,只是...”
她正說著,聽到身后響動,轉(zhuǎn)頭就見蕭琮從內(nèi)殿出來了,四人正欲起身行禮,蕭琮卻對她們擺了擺手道:“免禮罷?!闭f著走到沈筠身邊坐下,在桌下握了她的手道:“梓潼剛才的話,朕都聽到了,這樣很好,不過即便以后辰妃身體好些了,那些定省之禮也是能免則免吧?!闭f完又對沈筠道:“以后對皇后的定省,你愿意去跟她們說說話就去,若不愿意去,皇后想必也不會介意的?!?p> 靜宜坦然笑道:“那是自然?!?p> 此時趙悅想起一事,便問蕭琮:“陛下,那過陣子例行的宮宴,卿卿還去嗎?”
蕭琮望著沈筠微微笑道:“當(dāng)然要去,哪怕只是去坐一會兒也行?!?p> 劉氏笑道:“是該去,也好讓底下的嬪妃們都認(rèn)一認(rèn),免得今后哪個不開眼的遇上了不認(rèn)識,再沖撞了娘娘?!?p> 沈筠聞言只得自嘲一笑,心道,是到拉出去溜溜的時候了。
轉(zhuǎn)眼又過了十來天,大概是不用再飽受相思之苦的緣故,沈筠的精氣神明顯都好了許多,蕭琮便趕緊在蒹葭殿東側(cè)給陸伯言找了個居所,陸伯言也很識趣地老老實實在里面呆著研究他的藥理醫(yī)書,非去給沈筠看診不出,蕭琮心里也終于不那么膈應(yīng)了。
這天夜里,蕭琮見沈筠終于不再顯得那么病弱,一邊小心翼翼地吻著她,一邊小聲問:“可以嗎?”
沈筠被他撩撥得情思綿綿,滿面飛紅,羞澀地答道:“一直都可以啊?!?p> 蕭琮便顯得有些急不可耐,還嗔怪道:“那你不早說,讓我忍得那么辛苦?!?p> 沈筠回應(yīng)著他,幽幽嘆道:“我那不是以為你嫌棄我了嗎?”
蕭琮立刻吻上她的唇,含混道:“胡說八道。”
二人云雨過后,蕭琮摟著沈筠,幾次欲言又止。
沈筠不禁笑道:“你到底想問什么?”
蕭琮這才支吾著問:“他待你...好嗎?”
沈筠莫名其妙地答:“誰?陸兄嗎?很好啊。照管我的身體不說,還幫我?guī)Ш⒆幽?。這些你都知道啊?!?p> 蕭琮道:“誰問你這個了,”接著,又期期艾艾道:“我是說這些事上面,他是如何待你的。”
“這些事?”沈筠這才領(lǐng)悟,扯過被子擋著臉笑了。
蕭琮氣悶,什么意思,就那么快活么?
沈筠見他愀然變色,伸手撫著他的臉道:“陛下可知,男女在這些事上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女子只有面對心愛之人時,才能得到其中樂趣?!?p> 蕭琮卻更加陰郁地望著她道:“那你們...”
沈筠笑道:“我們?我不是他的妻,他也不是我的夫,不過是為了少惹閑話,才讓彘兒叫他一聲爹爹而已,平白無故地怎么會做這些事。”
蕭琮聞言,欣喜道:“真的?你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些年,真的...一次也沒有...”
沈筠故作不悅道:“不是才解釋了嗎?你不信我?”
蕭琮道:“不,不,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覺得你萬一覺得他對你有恩,他若提出要求,你必然不好拒絕,就...”
沈筠白了他一眼,冷笑道:“陛下以為,天下男子皆如你一般嗎?”
蕭琮心虛,反倒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板著臉道:“你什么意思?!?p> 沈筠哂笑一聲,眼中卻忽然充滿憂傷:“承澤,你很介意嗎?我曾跟別的男子...”
蕭琮卻忽然吻住她的唇,纏綿許久才道:“卿卿,我若說一點(diǎn)兒不介意,肯定是在騙你,哪個男人不想自己心愛的女子完完整整只屬于自己,但我之所以那么在意你跟陸伯言...大概是因為我太嫉妒他,擁有那么多跟你在一起的靜好歲月?!?p> 沈筠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用雙手勾住蕭琮的脖頸,熱烈地吻著他。
次日,蕭琮一早醒來,睜眼便見到身旁仍在熟睡的沈筠,內(nèi)心立刻感到歡喜又寧靜,因此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自己三兩下穿好衣服,便走出殿外。
待他做好一碗甜酒釀進(jìn)來時,海棠已替沈筠綰好了發(fā)。
沈筠她們聽見腳步聲,一抬頭就見他頭發(fā)散亂,衣衫還系錯了帶子,俱是一笑,海棠忙過來接過他手中的甜酒釀,端到沈筠面前,蕭琮便道:“快吃吧,現(xiàn)在冷熱正好?!本陀芍L乃藕蚴嵯矗词炅俗界R前,沈筠已將酒釀吃得差不多了,便過來接過海棠手中的梳篦道:“今日本宮來替陛下梳頭,你先出去給陛下準(zhǔn)備早膳吧?!?p> 見蕭琮微笑著閉上眼,她便舉起梳子,正準(zhǔn)備梳理他的一頭亂發(fā)時,手卻突然頓住,眼圈也紅了,蕭琮等了片刻沒有動靜,睜眼一看她這般模樣,忙摟過她道:“這好好的,又是怎么了?”
沈筠哽咽道:“陛下的頭發(fā),白了好多?!?p> 蕭琮這才松了口氣,捏了捏她的臉微笑道:“所以你當(dāng)真以為這皇帝是個好差事嗎?累死人不償命的。不過這樣也好,就像你從前說的,咱們倆也算白首不離了?!?p> 沈筠聞言,且笑且嘆道:“這些話你倒記得清楚?!闭f著便細(xì)細(xì)與他梳了頭發(fā),攏上玉冠,守著他用完早膳,卻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疑惑道:“陛下今日不用處理政事嗎?”
蕭琮拉著她到身邊坐下,“天天處理政事,就真的累死了,我今日什么正事也不想聽,只陪著卿卿閑坐,如何?!?p> 此時殿外卻響起了思君歡悅的叫喊聲:“娘親,父親,你們快來看彘兒做的紙鳶飛得高不高?!?p> 二人相視一笑,沈筠道:“看來這主意不怎么樣?!?p> 蕭琮無奈道:“這孩子,就不能上別處玩兒一會兒嗎。”
沈筠失笑:“陛下之前不是巴不得他多跟你玩會兒嗎?現(xiàn)在成日纏著你,你又嫌別人煩了。這才幾天呢,可見是個沒有耐心的?!闭f著就要起身出去,
蕭琮卻拉著她的手道:“別管他,我今日可是另有安排的。”
待坐上了去大慈寺的馬車,沈筠才知道他所說的安排,就是去寺中還愿。
沈筠坐在車中,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聲問:“陛下許的什么愿,大冷天還巴巴地趕著去還?”
蕭琮一手?jǐn)堉募?,一手輕輕拍著她的手道:“自然是讓你回到我身邊的愿,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不趕緊來還,菩薩反悔了怎么辦?!?p> 沈筠聽了,趕忙來捂他的嘴:“你別胡說...”他卻伸手握住她的手,順勢吻了一下,便用雙臂攬著她,不再言語。
一時到佛前還了愿,二人攜手去往禪房時,又見到了廊角那棵大槐樹,蕭琮停住腳步道:“卿卿,你知道嗎?你不在時,我曾站在這棵槐樹下想了很久,你當(dāng)年到底許的什么愿,怎么也從不說來還愿的話?!?p> 沈筠微微一笑,輕聲道:“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我這愿,大概不用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