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終焉櫻（其一之五）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海誠？你到底想說些什么？！”差點激動地喊出?？粗倌昴欠糟竦哪?，Syivia確信他已不再清楚此行的目的。

　　或許已被指明了前路。自咽喉處彈跳著干癟的笑聲，海誠回想起那間坐落于雅努斯城內(nèi)某處的血色畫廊。自己迄今為止的所有行徑、憂慮乃至決斷，那些生動且絕望的畫面可都是不二佳作啊，若是能被畫出來再裱上石壁，勢必會開拓幾道新的風(fēng)景罷。

　　從天使身上“借來”的勇氣、力量與覺悟，有多少真正幫助到了海誠呢？靠著對少女單方面的思念，那些只靠奪舍才能完成的事，與星點齊數(shù)。

　　靠著“借來”的勇氣推動，背棄過往除Syivia外的一切，千里迢迢地為了逃離而逃離，與為了活著而活著并無分別，毫無意義可言。

　　靠著“借來”的力量錘煉，深夜不只有駐步自封的惆悵，海誠會在幽暗的單間內(nèi)鍛煉著強化肉體，期待著某年某月某天，能偽裝成抬眼不見的路人，為少女驅(qū)除災(zāi)禍，深藏已在身后守望數(shù)載春秋的半刻庇佑。

　　就像營救公主的騎士般，燃盡生命與森林的無邊黑暗對抗著。以微小的火光穿刺純黑，為神獻(xiàn)上殘缺的魂靈，體驗拂曉的光浴。于危難中拯救在乎的人，接近想靠近的女孩，保護要守護的少女，那是絕不能背棄的神。

　　但無他人的幫助，Syivia就不能照顧自己嗎？這是何等的妄言呀！何等自大?。?！那是何等傲慢吶！??！

　　開始便既定的錯誤，海誠打從岔道口就走偏了。自己是否存在、少年是否活著、是否有人陪伴和傾訴，對圣潔的天使而言皆無可厚非。但哪怕遺忘半段與Syivia有關(guān)的記憶，海誠便像失去了全部的一切痛徹心扉，然后苦苦找尋，再于混沌中丟失唯一的世界。

　　所有的經(jīng)驗都在教訓(xùn)海誠，只要靠邊待著做個充數(shù)的旁觀者就好，無須插手任何事。那些虛假且無用的勇氣、力量、覺悟亦或別的什么，甚至海誠自己都是不被需要的。指定派不上用場。連袖手旁觀都不需要，那未被賦予的權(quán)利，世界也請求著海誠趁早消失。

　　或許與少年相比，小丑都該作為高尚的代詞。抱著被他人恥笑的覺悟，再做出讓人嘲弄的行為，那才是小丑的本質(zhì)。小丑的精髓所在。與能為人們帶來歡笑的小丑相比，海誠甚至連被恥笑的覺悟都不曾有。厲害，真厲害！太厲害了??！這是連小丑都做不到的呢?。。〉降字皇莻€被撞得狗血淋頭也不反抗的愚者罷了。

　　“所以……我希望就這樣離開就好。周遭的事物…除Syivia你之外的一切，我都不需要了。如果沒有你陪伴的話，自己遲早會崩潰的…我非常清楚這點呢?！弊⒁曋倥~前的黑發(fā)，深知自己的無理與愚蠢，海誠幾乎失去直視天使的勇氣：“我想說的……Syivia。你大抵清楚了罷？”

　　“清楚什么啊……海誠，你到底……”

　　“我到底是靠著對你不斷地思念，才茍活到今天的??！”已容不得質(zhì)疑，為催促少女作出選擇，海誠又一次不加遮掩地擲出心聲：“像我這樣既沒有實力又不思進取的家伙，只靠自己，孤身一人是活不到現(xiàn)在的，早該被資本淹沒了才對……但我總幻想著，Syivia。你或許和我同樣，迷茫地在這資本的洪流中掙扎，同樣身處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黯然?；孟胫悴辉涍^我，就像我一直思念著你一樣。如若沒有那些與你的回憶苦苦支撐，我或許直至今日都無法體會‘活著’的喜悅，可能僅是無力的‘存在’罷了。謝謝你，我想感激你回報你，所以……我想帶你一起逃啊?！?p>　　見不到天使的每日海誠度秒如年，深陷慌心的渦旋，恐懼著難以倒流的時間。將除Syivia外的所有慢慢褪盡。都這樣痛苦了，都不能有所回報嗎？

　　就算努力無法獲得回報，也至少該留下自己努力過的痕跡罷？可現(xiàn)實卻是——什么也沒留下，過往的泥地仍是新生般潔凈，不曾沾染塵粒。倒是自己的鞋底已經(jīng)沾滿泥濘。即便如此，海誠仍是希望能回避最壞的結(jié)果。

　　“逃罷，Syivia，和我一起。我們絕不能在這個人心險惡的社會待著。這樣危險的世界，只要發(fā)聲就會被殺。我沒有勇氣去發(fā)聲，即使我有那能力，我也只想逃了。不停地逃跑，逃到森林深處去，游離至大陸邊緣，我還希望在逃離這片是非之地后，還能牽起你的手?！?p>　　少年決定要逃走。而這趟逃避的旅途里，絕不會缺少各式各樣的人在身后指點。那很痛苦，所以海誠希望能帶上些什么，就當(dāng)是安撫心靈也好，少年渴望有人能陪著他，與他一起承擔(dān)那選擇的苦果。

　　不斷冷靜地探尋了數(shù)百天后，海誠找到了答案：只需眼前的黑發(fā)少女。一直以來被自己單相思的Syivia，僅此一人便知足了。這是少年哪怕放棄生命也不能放手、要傾盡全力保全的事物。

　　孤獨無邊無際，唯天使的存在，讓它翻折般隆起了邊境。面對寬廣的世界，海誠顯得多么卑微渺小，面對朦朧著灰暗與血色的世界，少年始終無法甩開孤身一人的恐懼。

　　這條只屬于懦弱者的道路，遍布尸骸，其中仍徘徊著難被普渡的魂靈。即使注定會走上那條路，海誠也期待著，能否邀少女同行呢？靠著幻想與天使一起，少年才得以撐到今天。因此，海誠認(rèn)為還有最后孤注一擲的意義，仍有得到救贖的可能。

　　對于少年的一再懇求，Syivia只是稍稍搖了搖頭。并非否定，而是天使迷惘的真情流露。

　　“就算突然這么說，那種類似私奔計劃什么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啊……”

　　無論是誰，就算是信任的海誠，Syivia也無法輕易地接受那樣唐突的說辭。突然要自己拋棄一切跟他逃走，任誰都不能理解這不講道理的情況，又怎能點頭呢？

　　面對身前曾不斷追憶的少女，海誠仿佛面壁著高墻。懇求罷，這是最后的手段了。誠懇地向著Syivia，點燃自己那顆早已貶值的良心。

　　“很抱歉這么突然，Syivia。”理解這么做的卑鄙無恥，深知這是在利用少女對旁人的善意，消磨著天使對自己僅有的期待。但海誠仍一意孤行地在刀尖舔血：“我是真心地對你感到抱歉。但是，還請…作出選擇罷……”

　　“……”給予極少的理由，卻要一個人作出關(guān)乎前程的重大抉擇。但Syivia并不感到恐懼或驚訝，她還是如天使般無邪地認(rèn)為少年只是太過勞累，而不可控地說著胡話。

　　“……”在天使的眼前懇求著，海誠裝作受害者的模樣，咬牙切齒著面容猙獰。善良的Syivia會怎樣決斷呢？會選我罷。至少在心理層面，海誠仍有勝算。

　　“賺夠錢后，我們一起去亞達(dá)娜平原，在那個遠(yuǎn)離城市的地方，兩個人一起生活罷。那是平凡而安穩(wěn)的，必定是與殘酷無緣的美好未來?！?p>　　繼續(xù)吟誦著幻想中的未來，為了打斷少女的顧慮，海誠很倉促地將它們復(fù)述，盡全力壓榨Syivia的思考時限。幾近威脅般，逼迫著天使選他?！胺判牧T，Syivia……雖說沒有做過什么正經(jīng)工作，但你不是說了么，從不放棄就是我的優(yōu)勢啊，所以我一定沒問題的……”

　　憑借在“夢”中求職的經(jīng)驗，海誠明白在這個時代得到一份正經(jīng)工作的困難，就算有那些混混的幫忙，過程中也不會缺乏磕磕絆絆，考慮到SC區(qū)的治安，交接班的途中被暗算也不稀奇。痛苦的事，艱辛的事，只要有Syivia在，少年就都能承受；一直渴望的死亡，也因Syivia的出現(xiàn)，可以往后拖延。有天使曖昧旁側(cè)，海誠似乎就能做到任何事。

　　“會經(jīng)歷很多難受的事，但只要和Syivia你一起的話，我就能試著振奮精神，努力活下去。一想到有你在‘家’里微笑著等我回去，只要你還在等我的話……”

　　哪怕會被所有人苛責(zé)，被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神明降罪，只要有天使在身旁，海誠就一定能忍受。所以，拜托了，只是這么簡單的心愿，除此以外的愿望全無……已經(jīng)別無他求了。

　　“請…跟我走……”仿佛伸出的手一般無力，海誠做好覺悟般絕望地懇求：“你只需要應(yīng)一聲‘嗯’，Syivia，我就甘愿為你獻(xiàn)上我的所有了，包括生命在內(nèi)的全部，那些都可以是你的。為你盡瘁，我想只為你一人活著……所以……”

　　被樹影遮擋，已看不清少女的面容。海誠更沒有勇氣湊近查看，自己的煽動究竟讓Syivia露出了怎樣的表情。一絲勇氣都不再有了，若還有那種東西的話，就可能迎來更加美滿的結(jié)局了罷？可惜，膽小又卑鄙的少年啊，已經(jīng)什么都不剩了，一無所有。

　　如同氣體逸出，瓶身忽然炸裂那般，海誠已經(jīng)不受控制，無法忍耐了。就在今天講出來，就在這里說出來，是的，就是現(xiàn)在，在這個虛構(gòu)的場所……但，仍難以啟齒。似乎劍走偏鋒了，海誠只得重復(fù)強欲的話語。

　　“接受我的存在，請和我一起逃罷，Syivia。和我……一起活下去……”

　　以極致的干癟聲敲響了自己的思念，悲鳴著貫徹的心愿。

　　必須舍棄些什么才能掙脫現(xiàn)在而擁抱的未來，以及什么都不舍棄、不改變就做出選擇。海誠尋覓，不需要勇于面對“過去”、接受“未來”，便可以提前享有的，僅存于此處的“現(xiàn)在”。

　　城中心的街道上、巷口的店門前、地下城的黑市內(nèi)、郊區(qū)的貧民窟里……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疾病、義體排斥、車禍、危樓倒塌、“安息”類天災(zāi)襲來、被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手雷炸碎，被卷入幫派沖突而中彈身亡、被選作資本家的替死鬼橫尸街頭、被仇家找雇傭兵追殺……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隨時可能因毫不相干的小事喪命，死法多樣得超乎想象，且大多遺體都拼湊不整。那種二十多年前寧靜而平凡的生活，于現(xiàn)在就是比榮華富貴更遙不可及的奢求。

　　所以誰死去都無所謂了，只要不殃及自己，海誠已經(jīng)對生命的消逝麻木了。在魔都生存的一年里，少年每天都能見到昨日還在討飯的窮人的尸體，總能看到求職妓男妓女的人從街頭排到巷尾，時常遭遇警匪混戰(zhàn)還得繞道而行，偶爾會因貧民窟的槍戰(zhàn)而留守“哈爾拉克”酒吧。

　　這樣混亂而殘酷的世界，就算消失也無所謂了，海誠總是如此心念。但永恒地有個例外，少年只希望天使不要死，發(fā)自心底懇求著，只有Syivia不能死。他的性命已和她緊密相連，在不斷給自己洗腦的時日里，海誠逐漸認(rèn)識到守護天使就是在拯救自己，這般荒唐的真理。

　　在時局動蕩且受盡壓迫的“夢”里，少女已成為海誠唯一的精神寄托，僅存的心靈支柱。無論如何也要讓她活著，哪怕是用得到她的方式。讓自己成為天使的提線木偶，只有被她奴隸著才能安心。

　　Syivia就是全部。于海誠而言，她的存在就是自己的全部。

　　將雙眼緊閉，然后半瞇著右眼，少年窺探著站在鳥居下的天使。害怕模糊的樹影下，或許就浮現(xiàn)著答案。

　　“……”無言地緊抿著桃唇，天使試圖保持著往昔的平靜模樣。

　　“……”但眉間與眼角都微微展露出勉強，耐不住沉寂的時限。

　　感同身受地理解著Syivia，疑惑、躊躇、焦慮、彷徨、不安……或許已心中形成漩渦。少年傾訴的每詞字、每段句，都在劇烈地動搖著天使那澄澈的圣心。

　　好似空氣都凝固般，包括傾撒的月光在內(nèi)，喧囂如美食街都仿佛死的寂靜。海誠的后脊悄然燃起焦躁。但隨著天使的張唇，這焦慮的世界迎來終焉。

　　“海誠，我……”那道溫柔且滿溢著慈愛的聲音，正呼喚著少年姓名。

　　因天使的召喚而心跳加快了，海誠享受著被征召后的呼吸急促。仿佛被Boss用肘手勒般緊喘不過氣，那種千米沖刺后的疲勞感，精神已猛烈地消耗到?jīng)]有腎上腺素就無法站穩(wěn)的程度。直到沉默的恐懼感沉重地壓迫著少年，他才感到難以忍受。

　　海誠確信自己的愿望已完全傳達(dá)到了。Syivia會接受他，會原諒他的弱小，會包容他的缺陷。然后——擁抱海誠.維斯?fàn)柭@個人。無數(shù)次渴求死在黎明，葬于光明，從天使身后，迎得春光明媚。

　　感到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并非白費，終于能有所回報了。蘊含了整片銀河的感激涌上心頭，如此的瞬間還是第一次，海誠激動地抬起頭。

　　“我……很抱歉。我不能和海誠你一起逃。”

　　初夢終究是被擊碎。海誠清晰地得知，天使很明確地將請求回絕。

　　億萬意識無形縹緲，千千人軀有源扎根。暗香浮動，唯神使有拳將少年的幻想重?fù)舴鬯?，揭開最后的軟弱；暗香永恒，惟Syivia有權(quán)置換海誠深信的世界，掀起永不停歇的波濤。

　　“那是因為……”

　　“……”被勾起的期待無限。

　　“那些未來的話題，要笑著說出來啊。”

　　裝飾著瀕泣的笑臉，Syivia陳述著少年曾坦白的話語。

　　仿佛天邊那一抹淺紅，贈來了少年曾無數(shù)遍渴求的曙光。將黑暗拋棄身后，歡喜著伸展雙臂，海誠只想沐浴在純潔的拂曉下，要解脫了……但那并不是屬于他的黎明。

　　被影子們更瘋狂地拖回鳥籠，少年黯然，又一次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