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除夕夜、宮里死的，是兩條人命，單說其中一個死者，是皇帝跟前最恩寵的“六賊”楊戩，這消息就很聳動人了。
宮里派年夜菜給重臣府邸的時候，各顯貴們就開始嘀嘀咕咕。
第二天，滿汴梁城更是炸了鍋。
因為大家聽說，殺人兇手就這么給趙官家放了。于是，不免交頭接耳，猜這斗原院里的張會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絕色。
所以，張洛被徐師傅領(lǐng)回去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三的清晨，倆人正摸黑掃長街，就看見遠遠地，有七八個燈籠聚在一起。在一片深藍色、凍得人都伸不開手的黎明，發(fā)出幾團暖暖的光亮來。
原來，居然有幾個小太監(jiān)過來偷看她，還議論：“長得挺丑……”
張洛剛想手里的掃把去趕人，就聽見徐師傅念咒：
“今日欠款本金十五貫，利息七百文……”
“等等，徐師傅，我只欠你九貫文啊？這多出來的六貫文是什么？”張洛一聽就急了。
“是替你收拾爛攤子的錢啊?！?p> 徐師傅看見小太監(jiān)們都被張洛嚇跑了，小聲說：
“請張虞候和弟兄們吃酒，花了些錢；又給劉太監(jiān)買了點果子，給他師傅吃……”
“劉太監(jiān)？！他害我，我還……”
張洛還想著，如果這兩天、自己在宮里看見那個瘦猴子，一定先左右開弓、打他幾十個耳光，然后再把他交給外面的胡子哥，扒皮抽筋，剁碎了做包子餡！
“他雖然做的蠢點了，白拉上了鸞鳴閣，但是卻還是解了你的圍，你該謝謝他?！?p> 徐師傅悠悠的說：
“我聽見‘藏書’這事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在斗原院了。等找到你的時候，你都差點烤熟了……”
原來，那個把自己從麒麟大香爐里救出來的，真的是徐師傅。
張洛剛要細問，就被徐師傅打斷了。他好像要給張洛看自己新?lián)斓降姆Q錢那樣，湊得特別近，用幾乎耳語的動靜說：
“那個時候，食盒在你房間里。劉太監(jiān)不可能經(jīng)過門口，看見有人給你送?？隙ㄊ侵舐犚娔愠鍪?，跑進去，發(fā)現(xiàn)了那食盒，然后按著常理、謅的?！?p> “可……可你請他，他不就……知道了嗎？那樣他就有我的把柄了??？”
“呵呵……”
徐師傅把剛才撿到的那枚稱錢，放進褡褳里：
“這里是皇城，人人都有把柄，也都該有把柄。這樣君王才安心。所以等十五開了朝，萬一官家問你賬務(wù)的事，你千萬別再答錯了?！?p> 張洛鼓著嘴，剛想謝謝徐師傅，就看見老徐倚老賣老的、把他的笤箸，往墻邊一靠，扭頭去了，還嘟囔：
“唉，人一上了年紀就犯困。灑家去睡個回籠覺再來……”
然后，十里長街上，就剩下了一個掃馬路的。
張洛的嘴都快歪了。
不過，這才符合徐師傅作為會計，不要虛回報，只要實在感謝的職業(yè)人設(shè)。
張洛只得掄著膀子，好像一頭小牛一樣、使勁刷刷起來。
可惜，她掃的膀子都酸了，也不過才掃了一對宮門間的長街，不到小半里的長度。
突然，胖出納從明華閣往這邊來的角門里，伸頭出來，看看左右沒人，小聲叫喚張洛過去。
“賈先生，李媽媽叫我問你，你好好的怎么跑去了‘玉閣’？”
“??？”張洛明白過來，胖出納也在問地宮殺人案的事情。
“不是你……挖過去的嗎？”
“沒有呀！我就只挖了從我們這邊去你那里，再出宮的地道?。侩y道還有其他人也挖了地道過去？”
胖出納忽然緊張了，她沒想到她的縱地術(shù)，會給張洛帶去危險。
“賈先生，這兩天，你可千萬別到處走了。李媽媽等十五開了宮門，就想辦法送你走。這里，你不能再留了。不然就沒命了?！?p> 她還要繼續(xù)說，張洛就看見清晨的暗藍色中，似乎有個人影，好像個米粒大小，出現(xiàn)在前方最遠處的宮門口。
她趕緊舍了胖出納，假裝繼續(xù)掃地。
過了足足兩刻鐘，那個米粒大小的人，才走得能看見身影了。居然是皇帝身邊的張都都知。
“呀，張娘子，一早這么勤快??？”
張都都知帶著狗兒，滿臉堆笑：“狗兒，替張娘子掃掃?！?p> 狗兒就呲著倆大牙，過來，把笤箸從張洛手里奪過去，開始嘩啦嘩啦的掃地了。
“多謝大人?！睆埪遐s緊鞠了個躬。
“其實……今早，我有個事情，想和娘子你商量?！睆埗级贾皖亹偵臄v住張洛。
“張娘子，那些賬目大概也看完了。如何清理，也有眉目了，是吧？”
“大人說的是?！?p> 張洛想起狗兒來藏書陷害自己的，又想起徐師傅他們提起，張都都知跟郭仙人是一伙的，心里就特別警惕。
“張娘子啊，不必拘謹。灑家想著，如今宮里用度這么緊，還是適度把個人欠的錢，都往回收收的好。你說呢？”
張?zhí)O(jiān)還是特別親切，簡直就像個老干部的模樣。
“是?！?p> “只是，灑家也欠了一些。畢竟，大家都欠，灑家也得和大家一樣，不能太特殊?！?p> 說著，張都都知就把一張銀票，塞在張洛的手里。
“便當(dāng)是還錢。還有多的，就由張會計幫忙替小牛兒和狗兒他們，也還了吧？”
說完，張都都知就微笑著，喊著狗兒一起走了。
張洛攤開手心，發(fā)現(xiàn)那張銀票上寫著“祈付白銀五十兩”。
她痛苦的咧開了嘴：賬上，張都都知只欠五兩銀子。但是小牛兒欠了八九千兩，而狗兒才新來皇帝跟前幾個月，就借了十幾萬兩銀子。
據(jù)狗兒自己在外面吹，他借了這錢，是幫人去民間放貸去，月息一分（就是月利息10%）。
張洛不傻，知道狗兒說的“幫某人”，怕就是幫的張都都知。
想了一下，她就撒開飛毛腿，追上了張都都知。
“張……張大人，您教訓(xùn)的是，到時肯定大家一起清理的。您又不欠什么，我……怎么好先拿了您的還款呢？！”
說著，張洛就一把、把銀票塞回了張都都知的懷里。
狗兒剛要吆喝張洛，就被張都都知攔住了：“唉！張娘子真膽小。也罷！”
張洛還以為自己躲過了一劫，才要走，就聽見后面?zhèn)鱽韽埗级贾耐降?，小牛兒的聲音?p> “張娘子，官家喚娘子進‘照雪揮春殿’呢?！?p> 張洛只得隨著張?zhí)O(jiān)，小牛兒，狗兒和其他幾個太監(jiān)，穿了兩條巷子，進了當(dāng)下最受寵的小劉娘子的殿閣。
這殿閣，與其他的地方不同，凡是有字的地方，都是趙佶的御筆。
聽說這里當(dāng)初翻修的時候，皇帝怕中樞內(nèi)閣批評他浪費，所以連開工搬椽子，都叫工頭偷偷的干，千萬別給人知道?？墒呛髞磉€是被大相公們發(fā)現(xiàn)了，皇帝只好胡謅說，這里是給自己平時讀書寫字、反思朝政用的。
所以，這殿閣之內(nèi)，到處是青翠的竹子和滄浪色的幔帳，完全沒有一點妃嬪入住的溫柔氣。
張洛因為來得早了，小劉娘子還沒有起來，皇帝一個人坐在當(dāng)閣的廳里，由平時負責(zé)梳頭的娘子梳理這頭發(fā)。
“張娘子起的真早。倆時辰前，朕就聽小太監(jiān)們說，你在長街上掃地了。難道斗原院還有掃地的活兒？”
看來皇帝起早了，心情不好。張洛趕緊低頭看著腳面，不出聲。
“張娘子的帳，都理好了？”第二句還是來者不善。
“回陛下，還……還整理。”
“哼，你又是有空去找其他娘子要吃的，又是掃大街，就沒空干點正事？”
“……”
張洛裝傻，那堆爛賬，看完了以后，她更頭疼。
想想徐師傅的告誡，和張?zhí)O(jiān)的銀票遁地術(shù)，她也明白，自己要是說錯了話，怕真的要馬上害賈誼掉腦袋。
這時，內(nèi)室的小劉貴妃起來了，披著一頭好像瀑布一樣的好頭發(fā)，一直垂到大腿上，微微露出長頸，明眸皓齒的過來，一笑，真是傾人城。
這一看，讓張洛打心底里贊同小太監(jiān)們的話：賈誼長得丑。
“官家，這位就是……那個、追債追得太監(jiān)宮女們都要自盡了的張會計嗎？”
小劉貴妃嬌媚的一笑，坐在了皇帝的椅子把手上，攬住頭發(fā)梳了一半的君王。
小劉貴妃身邊一個婆子就過來說：
“要是都沒理完帳，那怎么就急著找人要債呢？可不是看見年關(guān)到了，要顯顯雌威？”
皇帝身邊的梳頭娘子也笑著搭了句話：
“您這么說，不公道。張娘子也是積極為官家做事。清查有人拿了宮里的銀子，出去放貸，也是很合情合理的呀？！”
因為她也欠了很多銀子，要攀張都都知的伴兒。
張洛嘆了口氣，她就知道這些欠債大戶們肯定不愿意還錢?？墒?，她也沒有去找這些人，挨個催賬?。?！今天，這些人怎么先朝自己來了？難道是要先下手為強？
狗兒在臺階下咳了一聲。
小劉貴妃就嬌俏的笑起來：
“作死的！都在這里胡沁！張娘子只是干活干得認真，也嚴于律己。不然，哪能……除夕去韋賢妃那里討飯吃，今兒一大早就掃長街？不知道的人瞧了，不得以為她這是為了讓人笑話、宮里苛待宮人嗎？”
這話正戳中皇帝的心，他橫了一眼寵妃，把她從椅背上趕開：
“去，去！”
然后，扭過臉來，對著張洛一陣呵斥：
“你……你父親好歹出身四世三公人戶！你就這樣見不得錢？！朕老實和你說，宮中是有人拿了錢，去民間放貸！可那也是為了國事，為了要補貼如今國庫收稅不足的問題！”
“陛下，不是說國庫每年有9000萬兩的歲入嗎？”
張洛想起上次陳大人教育自己的話。
這的確是北宋徽宗朝的歲入賬面數(shù)。實際收進國庫的銀子，經(jīng)過楊戩等人的不懈努力，也有個七八成。
只是，北宋初年開始的官僚體系龐大的問題，到了這個時候，幾乎達到登峰。光是官員（不含小吏）一年的俸祿就要3000萬兩，還不計算其他國家支出。
從徽宗的父親，神宗朝開始，就是支出大于收入了。
所以，這話像一把利劍，插入了趙佶的心，因為他很喜歡買各種美麗的東西，每天一上朝就聽見朝臣們吵吵他，必須要節(jié)儉的話。
“你！你一個婦道人戶，懂什么國家大事？！嘰嘰咕咕的，為了個針頭線腦的二十三萬兩銀子，啊，那天把朕都搭了進去！”
張洛想努力忍住，但是她的眉頭、卻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二十三萬兩銀子還算小數(shù)目？
皇帝看出了她的心思，更加上火：“你還要犟嘴？”
“小的不敢。官家富有四?！?p> 這話卻是在挖苦趙佶，那天下船時、拿了張洛一萬貫問的潤筆費。
趙佶頓時臉頰都紅了。他真恨不得再傳一頓板子，給這個不知道輕重的會計、幾下。
“你！你仔細你的屁股！看你在宮里這樣閑？！過幾日，你就去……戶部，協(xié)助蔡條，把戶部籌集的、把給遼國降臣張覺的錢，細細算好！再叫朕知道，你去攀附那個開什么粥廠的韋賢妃，朕就叫你去給她那里、生火做飯?！?p> 聽到這里，張都都知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錯估了皇帝對張洛的好感。
他原以為，只要徒弟們和劉貴妃他們檢舉張洛脅迫還款、自己再去唱唱“借宮里的錢去民間放貸、有助于皇帝小金庫增收”的大話，趙佶就很有可能今早處置了張洛。
但是聽皇帝的意思，張洛又全身而退了。
再這樣下去，張都都知怕自己、完成不了郭仙人的請托。
往深里說，他自己更恐懼張洛尾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