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朱熔萗,突然病倒的消息,仿佛一支騰空射出的信號箭。
一片歌舞升平的局面,被這個落地后的“信號箭”,砸進各自的平靜生活里,迅速讓每個人的內(nèi)心,起了的漣漪,或大、或小。
悻悻而返的東瀛戰(zhàn)船,得到唯一的結(jié)果,就是左都督大人收下他們呈送的公文,要求開埠劍南碼頭。
因為劍南山多,當?shù)氐拿耧L不似地勢平坦的東濱和小胥這么容易被教化。
當然,最讓左凌豐猶豫的,還是錢。
如果自己偏向開埠而寫了奏章、向朝廷請旨,那么在劍南開埠,他非但要與劍南縣的地方官員一通利益牽扯,自己更要增派兵力去維持因此而產(chǎn)生的一陣混亂,因為有了通商便有了貿(mào)易,往來劍南的人口必然增多,趁機作亂的,不會少。
左凌豐深知,劍南的官吏,遠不似東濱這么通達,他們自成一派勢力,這從他每次去劍南的駐扎軍營接待,就能看出。
山里人,不喜歡他這個都督大人,以前有安煦書這樣的副將在,還能和他們和氣往來,現(xiàn)在安煦書不在了,他身邊一時間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來往來辦理此事,如果真的在劍南設(shè)立港口的話。
修建港口碼頭的同時,軍事駐防也必須跟上,這些頭幾年的巨大開銷,以老皇帝的習慣,又是讓他這個左都督大人,“自己想辦法”!
左凌豐預(yù)判,劍南果然開埠之后,會有將近三年的商貿(mào)稅收,是交不上來的,因為“山里人”,看到奇裝異服的東瀛人往來,必然排斥和反感,這期間的摩擦,不讓他派兵調(diào)停,已經(jīng)不錯了,更不要說拿了稅收立刻來抵過他這一眾開銷。
最關(guān)鍵是,左凌豐考慮道,劍南設(shè)立港口之后,也和東濱一樣,是要設(shè)立“劍南城”的。
他這個都督府所轄的五城七縣,目前利益分配正好均等,沒讓朝廷覺得他這里有太多油水沒有上貢。如果增設(shè)、修建劍南城,左凌豐推測,朝廷就會認為自己的利益、勢力范圍太大,而讓劍南劃出他的管轄,并入南部的“南益州”。
他多年官場混跡,這樣的推測,他非常篤定。
——朝廷是不會讓一個都督府,直屬管轄兩個賺錢的貿(mào)易港。
推測到日后,自己現(xiàn)在這一通忙活,不是給南益州的那個“歪腦袋”章瞬,做了個,“肉包子”。
因此,左凌豐面對東瀛使者,面露欣喜地收下公文,說必然是立刻呈送朝廷的。
但他也沒有松口說此事必然能得皇帝陛下的準奏,他以地理水路勘測為由,暫時擋回了東瀛使者急于要求的答復。
東瀛使者們,看著左都督大人一臉穩(wěn)重和友善,又言之鑿鑿地說,水文地理的勘測時間,大概是要小半年的,因為劍南有大潮期,以為他這言辭就儼然是在考慮建造港口碼頭了,也就欣然返回東濱城,“順利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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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豐決定將劍南開埠之事先壓在他這里的時候,著力平穩(wěn)解決的宿州城,開始了它的后續(xù)發(fā)酵。
葉凡,送走左凌豐之后,第三天在洗刷休整一新的大將軍府里,等來了姍姍來遲的欽差,丁馳譽。
第一眼看到丁馳譽,葉凡心里一個膈棱。
太年輕了!
剛剛過了二十二歲生日便拿著皇命跑出京城的丁馳譽,中等個頭、干瘦的胸廓撐不起欽差的官袍,烏發(fā)白面、一雙細眉長眼在男人里屬于出眾的清爽俊俏,兩頰帶著完美弧線,順著鬢角潤滑向下,在尖尖的下巴上合并,精致地讓官帽上的帽正,都顯得粗糙起來。
他這個樣貌,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俊美”,做為是太子朱堅新的內(nèi)臣,丁馳譽也不掩飾自己有些弱弱的風流女態(tài),因為這樣在太子眼中,不具有攻擊性。
宿州城外,左之瑛呈送的兩份奏報,先后到達了京城。
老皇帝朱熔萗看到兩份內(nèi)容幾乎相同的奏報,知道宿州城情況復雜,但是被太子執(zhí)拗不過,只好答應(yīng)了他讓他的人,丁馳譽做為欽差,趕去宿州城。
權(quán)當是歷練新人,朱熔萗也這么想,畢竟宿州城里有左凌豐,他想到這一點,也就不擔心丁馳譽的缺乏經(jīng)驗。
當丁馳譽帶著他自己挑選的衛(wèi)隊,匆忙離開京城的時候,左凌豐的陳情奏報還沒到達京城,因而所有人都還不知道,宿州一直等著欽差的老將,是“代班”的葉凡。
葉凡,也是大意了,被丁馳譽這副“不具有攻擊性”的柔弱的外表,欺騙!
因毫無經(jīng)驗而一路得意的丁馳譽,在見到威武霸氣的葉凡,立刻氣勢矮下去。
他們在對視的一瞬間,看到了彼此的隔膜。
丁馳譽沒有料到“左凌豐”會如此打量自己,心里有些不自在地落了上手座,剛剛要端起茶碗,卻聽聞對方介紹,說自己是“千章縣的信立城的葉凡”,頓時臉,漲紅起來。
不知道這個比自己的長子還小兩歲的欽差“小丁大人”,因何突然仿佛一個處女一般,臉色泛著紅暈,連耳朵脖子都開始發(fā)紅,葉凡掩飾著內(nèi)心的竊笑,在他看來是父愛一般的慈祥,湊近半個身位,和丁馳譽耐心、詳細解釋了一番。
原本,細細聽聞的丁馳譽,見葉凡最后笑了起來,更加心里不自在。
他在看來,這不是慈父的微笑,而是輕視自己的年輕的嘲諷!
翌日,丁馳譽應(yīng)邀和葉凡、馮歌一起,去了漕運總督府,見過了老謀深算的王京和氣惱不平的宋啟功。
丁馳譽本來不想去。
他這一路在車馬里搖晃顛簸,好容易到了宿州城,正想好好在館驛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覺,結(jié)果當晚干巴巴地和葉凡、馮歌吃了頓飯,一早還沒想好如何逛逛這著名的宿州城,便被葉凡派來的人,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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礙于面子的丁馳譽想不出什么理頭推掉葉凡的邀約,仿佛自己還是個孩子一般,板著臉、跟著葉凡上了馬車。
又是一路搖晃顛簸,他很想說,怎么不騎馬,能更快些,但是沒開口,靠著角落,閉著眼睛,打瞌睡。
葉凡,因為不知道丁馳譽馬術(shù)如何,想著他們這些人都是武將,馭馬慣了,萬一路上跑得急、掉下欽差一對人馬在身后,顯得尷尬和不周,因而要了馬車。
人,一旦隔膜起來,就會像叉開的一副筷子,開口還是挨著的,到了末端,就相去甚遠了。
宋啟功,原以為此次能見到左凌豐,一邊傷感自己一夜之間的落魄、一邊慶幸自己和孩子死里逃生,準備對著走過來的一個威嚴的中年人,他以為的“左凌豐”行叩謝之禮,被機敏的葉凡一把攔住。
葉凡,不等相互拜見,立刻解釋,因為東濱海防有東瀛戰(zhàn)船的挑釁,左都督大人等不及,提前趕回去處理那里的戰(zhàn)事。
葉凡,在眾人面前,脫口而出地說了“等不及”,其實是說,等不及和漕運的官人們相見,但他卻不知道,他身后的欽差丁馳譽,立刻心里起了厭煩。
丁馳譽想,自己剛過了壽宴,第二天便出發(fā),怎么就是個“等不及”!
王京,因為沒有見到左凌豐本人,也多少有些失落,但他按下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轉(zhuǎn)而安慰宋啟功,說,“此事若不是左凌豐出面,大概是要石沉大海的。”
隨即,王京見到葉凡的那一刻,便在泛嘀咕。
——臨陣換帥、大軍調(diào)派,左凌豐和葉凡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在京官面前。
私下里,王京和葉凡、左凌豐沒有太多交情,他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擔憂大概和葉凡的同窗、處理漕運的欽差高習茗,略略提及。
高習茗這幾日在寫呈送奏報,聽了王京的言辭,深感官場的水,太容易被攪渾,便在奏報里,對左凌豐的行動美言了一二。
他的初衷是希望王京的擔憂,不要成真。
但是他見到葉凡帶著一臉稚嫩丁馳譽走進來的一瞬間,眼前晃動了一下京城里那份已經(jīng)送出去的奏報、呈現(xiàn)在皇帝的玉案上的樣子。
“皇帝,果然是老了!”高習茗暗叫,他們這幫人此刻還不知,朱熔萗已經(jīng)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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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王京、高習茗不約而同的對著丁馳譽白嫩水滑的面容,內(nèi)心感慨。
他二人竟然仿佛聽到對方心聲一般,相互看了一眼?!趯Ψ降难壑?,看到了自己,他二人相視一笑。
正是這一笑,又讓年輕氣盛的丁馳譽,又起了誤會。
他仍然覺得是這幫老家伙,是在笑他,年輕。
整個宴席上,他只能和二十七歲的馮歌閑聊幾句,便再無插嘴的余地。
因為三十歲的宋啟功、四十二歲葉凡、五十五歲的王京,這些“老年人”談?wù)摰脑掝},丁馳譽根本沒有生活感應(yīng)。
他只在問及京城和來去車馬勞頓的時候,能夠說一兩句。但是說完他就發(fā)現(xiàn),他說的這些話,對方幾個人都心知肚明、而假裝微笑,實則毫無共情。
確實,丁馳譽說的那些,他們都經(jīng)歷過,很多遍!
丁馳譽明白了,他們問及自己,不過是場面上的客套。
其實多年后他才明白,這些客套話也是對他的尊重,只是這個年紀的小丁大人,完全不理解。他只覺得自己帶著皇家背景長途跑來,一路上的辛苦勞頓,怎么可以被這些老臣子們,一言而過。
加之,宴席中馮歌激動地講述左都督大人,如何不顧死活、亂箭之中救下副將元站,宋啟功也稱贊左凌豐機敏老道,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而立刻徹查山賊之事,還自己清白;這些讓面皮吹彈力破的丁馳譽,再次面上、脖子粉漲起來。
他們的原意,是希望欽差大人,回京城能對左凌豐,美言幾句。
但是,在毫無戰(zhàn)場經(jīng)驗的丁馳譽看來,他們這,是在明白地告訴他,你太年輕,沒見過、沒聽過的,還多著哩!
他胸中氣惱和反感,而讓不在場的左凌豐、眾人口中稱頌的左都督大人,就成了他發(fā)泄的對象。
坐在一旁的王京,第一個發(fā)現(xiàn)丁馳譽的異樣。
他立刻舉起酒杯給宋啟功使眼色,并身體側(cè)轉(zhuǎn)、準備敬酒給丁馳譽、恭維他的年輕有為。
宋啟功不明白道理地止住了話頭,一愣。
邊上聽他言說的高習茗和正準備接嘴的葉凡,見他突然“懸崖勒馬”一般,停住了,低頭拿酒杯,也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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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章魚
左凌豐的無妄之災(zā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