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鹽場風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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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陶心蘭離開的消息,我連夜乘班機飛回家,逮著蕭月明就是一頓臭罵。我說,這么好的女孩子,這么好的機會,你怎么就不稍稍用點心,把她留下來?你一次一次將整個家庭推入輿論的漩渦,你年輕、你超脫、你無所謂,可是你讓蕭伯伯如何在村里立足?妻在一旁笑我“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果然,蕭月明聽了我的話,淡淡地說:“感情的事就隨緣吧。什么海誓山盟、地老天荒,想想都覺得累。說不定以后我還會出家當和尚呢!”
看著他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我氣得牙根直癢,卻又無計可施。翌年春,他將荷塘交給父親管理,跟他四爺爺家的那個叫蕭堅的堂叔去千里之外的鹽場做工,又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
這是一片遼闊的鹽堿灘,方圓幾十里,大大小小的鹽田星羅棋布。這里沒有樹,沒有花,只有在干裂的泥土上零星點綴著一些堿蓬草,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找不到一點顏色,看不到一線生機。
跟蕭月明和蕭堅一起來的,還有鄰村的兩個人,一個叫劉仁厚,身材敦實,性情溫和;另一個是劉仁厚的姐夫,綽號“王麻子”,臉上皮膚松垮著,一看就是酒色過度,屬于早衰的類型。車到藍田鎮(zhèn)上,蕭堅給一個叫沈青匡的老板打電話,讓他開車過來接他們。約摸過了半個鐘頭,一輛黑色的面包車駛了過來,在他們面前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只見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夾克衫,腳上套一雙半舊的皮鞋,黝黑的面孔上裝點著兩只精明而狡詐的小眼睛。這個男人用熏得暗黃的手指捏著半支煙,放到嘴巴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將殘余的煙屁股扔到地上,走上前來跟蕭堅握手。蕭堅賠著笑臉說:“沈老板,這會兒家里也沒幾個閑人,就帶了他們?nèi)齻€過來。”
沈老板說:“辛苦你了,再慢慢找吧。他們以前干過鹽場嗎?”
蕭堅說:“都是第一次來鹽場?!?p> 沈老板皺皺眉頭說:“先帶他們?nèi)ダ蠄鍪煜ひ欢螘r間吧?!?p> 沈老板開車把他們帶到同興村一個破舊的院子里,交待一個姓于的場長安排他們住下,回頭又將蕭堅送到他原先干活的那個鹽場。
于場長給他們安排了一間空閑的屋子,就帶著幾個工人全副武裝地出去干活了。因為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鹽田里早已拉上了塑苫,他們還要去將鹽田四邊上的排淡口綁上膠皮管排淡。而這些常識,是蕭月明在以后的工作中慢慢了解到的。曬鹽看似簡單,實際上也是個技術活,就象種莊稼,從種到收也有一整套的流程。你管得好,出的鹽就多;管不好,就只能拉著臉看人家怎么數(shù)錢。
收拾完床鋪,蕭月明坐在床板上正覺無聊,沒想到沉默寡言的劉仁厚從背包里摸出一塑料袋子的象棋子兒,問他下不下象棋。蕭月明有些喜出望外,趕緊點了點頭。楚河漢界,雙方列好陣勢,沖鋒的戰(zhàn)鼓一響,雙方便開始了廝殺。沒過多久,蕭月明就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被動——車出不來,馬和炮被對方的棋子逼得四處躲藏。他心里暗嘆遇上了高手。一連下了四盤,他只僥幸贏了一盤。正要再擺,王麻子提了一瓶二鍋頭進來,嘴里嚷著:“開飯了,開飯了——這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俺跑了一個下午,才找到一個小賣鋪……”
蕭月明打飯的時候,跟做飯的老周攀談了幾句,意外發(fā)現(xiàn)老周跟他是一個鎮(zhèn)上的,兩人的言語中都多了些親近之意。老周給他盛了兩勺菜,說:“不夠再來盛?!笨粗肜锏牟?,蕭月明苦笑了一下。這實際上就是一些爛茄子放在清水里煮了一下,菜湯上漂著幾個屈指可數(shù)的油花。老周象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瞇著眼說:“這里就這個條件。老板高興了,就買幾袋子茄子、土豆送過來;不高興了,十天半月過不來,大家就只能啃咸菜?!?p> 蕭月明點點頭,心說:果然天下烏鴉一般黑啊。好在饅頭蒸得還好,酥軟適口,散發(fā)著純正的麥香。他在飯食上一向沒有太多要求,又一直在溫飽線上掙扎,所以也沒有過多挑剔。劉仁厚更干脆,過來只拿了兩個饅頭和一個咸菜疙瘩回去,后來才知道他是回民,而菜里有豬油啊。
第二天天氣放晴。吃了早飯,蕭月明他們?nèi)吮愀蠹胰ナ账苌?。十幾塊鹽田的塑苫,十來個人收到中午快一點鐘才收完。下午,他們又到離住處最遠的幾塊鹽田里去“活鹽”,直到日落才收工。第一天就這么過去了。除了剛開始被日頭曬得有點口干舌燥外,蕭月明倒沒覺得有太多不適應,至于勞累,散工回來在床上躺一會兒就好了。畢竟一天十五塊錢的工錢到手了,他還是有點小興奮。
建筑工、挖煤工、鹽場曬鹽工,這些又苦又累的活,在他們家鄉(xiāng)的老百姓眼里被看作打工路上的“三座大山”,而現(xiàn)在,這些山他算是都爬過了。當然,他也知道,這種走馬觀花似的體驗,跟那種長年累月浸淫其中的體驗還是有很大距離的。在他心里,對于苦難有了最初的認識。他認為:身體的勞累只是最淺層次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苦日子里的煎熬,才可以稱作是苦難;而相比肉體上的苦痛折磨,心靈上長久的孤苦無依、毫無希望的掙扎才算是最為深重的苦難。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這種苦難的日子對他來說還遠遠沒有走到盡頭。
幾天以后,蕭月明對這個鹽灘的情況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這塊灘建了大概十年了,總共有二十塊三十乘二十米的舊鹽田和四塊四十乘五十米的新開的鹽田。聽老工人說,沈老板在十幾里外的靶場建了三十多個四十乘五十米的大鹽田,那邊的活要比這里累多了。蕭月明想起剛來時沈老板和堂叔的談話,知道去新灘是遲早的事,心里既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在這里干活的,除了他們幾個,就是來自虞山邊遠山區(qū)的四個人:三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和一個二十多歲綽號叫作“二混子”的男青年。因為常年在鹽場做工,他們的皮膚都曬得黝黑。此外還有一個叫李崢的技術員,生的皮膚白凈,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神情也總是定格在那個趾高氣揚的狀態(tài)?;蠲Φ臅r候,這個村的村民也會來幫忙,老板會以十八元每天的標準支付他們報酬。通過閑談,蕭月明得知這些村民平時也種莊稼,不過直到他離開鹽場,都不知道這里的莊稼地到底在哪里。
做工之余,蕭月明就跟劉仁厚下下棋,或者跟二混子到幾里外的村莊去買點花生米、蝦皮什么的回來,當作佐餐的佳肴。才過了十多天,劉仁厚就吵著非要跟沈老板借錢,說他家里的女娃要吃奶粉,可是沒錢買呀。好話說了一籮筐,沈老板才破例借給他五十塊錢。劉仁厚陰郁了幾天的臉終于放晴,好象這五十塊錢真的解決了他的燃眉之急。
這些人里面,還是二混子給蕭月明的印象最深。他屬于很“皮”的那種,時常穿著一身半舊的迷彩服,頭上戴一個迷彩帽。二混子說他當過兩年兵,退伍后就來鹽場打工,一干就是三年。他姐姐家就在同興村上,姐夫是附近一個鹽灘的技術員,因為跟于場長混得熟,才介紹二混子來這個鹽灘做工。蕭月明問他打算在鹽場干多久。二混子手里捏著煙卷,恨恨地說:“你們這里的男人把我們那里的女人都拐跑了,我也要拐一個這里的女人回去做老婆才甘心。這叫復仇,你懂不懂?”
蕭月明賠笑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么一個崇高的理想?!?p> 二混子聳聳肩說:“可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太骨感。面對生活的重壓,我只能茍延殘喘!”
蕭月明使勁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和安慰。
再說說王麻子。自打來到鹽場,他每天一瓶白酒,外加一包五香花生米,喝得醉醺醺的,偶爾還會唱幾句肉麻的小曲,看樣子很是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因為東邊新開的幾塊鹽田要從鹵溝里往里抽鹵水,王麻子自告奮勇?lián)鹆丝醋o抽水機的活。這活說來也輕松,就是加加油,打打火,拉拉抽水管,只不過沒白沒黑地要熬時間,他倒是不在乎這個,樂得清閑自在。誰知好景不長,來鹽場才二十天,王麻子就被柴油機的搖把打了腿。沈老板給他拿了幾貼狗皮膏藥讓他貼著,囑咐他呆在宿舍里好好養(yǎng)傷??赡苁莻帽容^重吧,王麻子一連躺了四五天還不敢下地走路。沈老板看他成了累贅,就給了他一點路費打發(fā)他回了家。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沒有小橋流水,也沒有陽春白雪,有的只是腥臭的空氣和愈來愈毒的日頭。在老場呆了一個月后,蕭月明和劉仁厚被沈老板“發(fā)配”到了新鹽場,開始了另一段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