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了極隱蔽的一條路上山,一路只撒紙錢,不鳴喪樂。我跟在傅小六的棺材后,腦子里亂亂的。一時浮現(xiàn)小六的蒼涼面孔,一時又浮現(xiàn)餓殍塞路、戰(zhàn)場橫尸。兩軍交戰(zhàn),死傷不定,似小六這般有官職在身的,雙方還能秉持戰(zhàn)前道義,奉還尸身,那些無兵階的士兵,死在戰(zhàn)場,無人收尸,任野狗禿鷹叼食,又是何等凄惶。棋盤煞域中的,便是同等景象。
我一個不留神,被石頭絆了一腳。傅老二順手將我扶住,道了聲小心。我腰側(cè)的解風鈴忽也叮鈴作響,是小六!他還是來了……
其實也不叫什么葬禮,就是傅家?guī)讉€人挖了兩個坑,將兩副棺材埋進去。黃土一抔,人生宿命。我摸著解風鈴,不知此刻看著自己下葬的傅小六,心中是何感受。這個傻小子,為什么要來呢?
事了,傅老二蹲在兩座新墳前燒紙。
解風鈴又響了。
傅老二看了我一眼,道:“你身上什么時候多了個鈴鐺?!?p> 我支支吾吾,他又道:“它的聲音真好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p> 我一驚:“你能聽見?!”
他望我一眼,“我又沒聾,為什么聽不見?!?p> 成懿不是說,只有心氣相通的人才能聽見嗎?或許是因為他二人是親兄弟之故?解風鈴又叮鈴作響,傅老二閉眼聆聽,微風拂過,他鬢邊碎發(fā)隨風而動。我想這是傅小六,在安慰他的二哥吧。他那寶貝二哥。說好了不讓他來,他還要跟過來,不就是為了他這個二哥。
傅老二燒完紙錢,起身對我道:“莫家女嬰之事,恐怕得暫緩了,我得先探探金陵陰兵?!?p> 這是自然。我也要為傅小六報仇。我道:“我跟你一起去!”
傅老二看著我,猶疑了一會兒,道:“可以。但一切聽我的。”
行吧。我意思意思地點了點頭。
我二人下到山腳,忽見一隊兵馬,鳴鑼打鼓地貼布告,城里人都跑光了,也不知貼給誰看。等人走了,我湊上前去看,只見布告上寫著:金陵新都督城守即日接手金陵,百姓游勇,往過不咎,可回城安住,新軍立法三章,絕不擾民,倘有兵禍,武備司前擊鼓鳴冤,城守親自裁決。
“這布告真是有意思。該搶的都搶完了,跑來立牌坊?!蔽亦偷?。
傅老二道:“這便是當官的套路。不讓兵搶,誰給你賣命,糧餉哪兒來。但又不能明目張膽地搶。馬后炮是必須的?!闭f著上前走了,“我們?nèi)@個新城守?!?p> 武備司。傅小六生前死后都待過的地方。
我和傅老二翻墻而入,正廳大院除了看守士兵,并無他人。傅老二從懷中取出一顆小豆,將那豆子放置于地上,那豆子聞了土腥氣,忽然就活了,幻化成一只甲殼小蟲,骨碌碌跑開了。過了一陣,地上隱隱綽綽地顯現(xiàn)出一條亮線,直導向內(nèi)屋。
我湊到傅老二身旁低聲問:“這是啥玩意兒?”
傅老二起咒喚回小豆子,依舊收于掌內(nèi),道:“靈線蟲。能尋著人氣找到想找的人。我方才讓它嗅過布告,所以它能找到相關(guān)的人躲在哪里。走吧!”
我們隨著靈線蟲的導引,找到了一處內(nèi)房,導引線遇著墻壁就消失了,傅老二圍著墻壁敲敲打打一陣,道:“是密室?!?p> 原來靈線蟲的導引不是消失了,是進了墻壁里面。傅老二又將靈線蟲放出來,那蟲子骨碌碌四處轉(zhuǎn)悠,最終停在了一尊佛像旁。傅老二過去搗鼓了那佛像一番,密室的門開了。
他丟過來一張符咒給我:“隱身?!?p> 別說,跟著傅老二辦事真是方便,小玩意兒這么多。我將隱身咒貼在胸口處,跟著傅老二進了密室。
甫一進密室,便聽見三個人的聲音,三個男人。
一個男人說:“朝廷既然已經(jīng)接管金陵,陰兵便不能再留了。若留下把柄,后患無窮?!?p> 一個說:“幾萬陰兵,說毀就毀,也非易事啊沈都督?!?p> 還有一個笑著道:“以凌仙堂的本事,這點事若都處理不了,也就愧對都督提拔了?!?p> 這第二個男人的聲音,我好似有些耳熟。我探出頭去看,竟是那陰陽棋師凌瑞津!傅老二似乎比我更吃驚,瞪著眼睛望著里面。
凌瑞津走到第一個男人身旁,道:“沈都督,你我的條件是先講好的,我助你煉成陰兵,開啟天門盞,你接手金陵后,許我在金陵城內(nèi)煉魂而不加干預(yù)。我可從未答應(yīng)過你,要替你收拾爛攤子。這幾萬人的性命,說滅就滅,我這道行可吃不消?!?p> 那被喚沈都督的男人笑著道:“凌仙堂先莫惱。傅大人的意思并非逼迫您。此事棘手,本都督也知曉,您放心,我養(yǎng)的那些瑯琊方士,于此事上定會助您。只是您也該知道,那些人,本事大大的不如您,若無您坐鎮(zhèn),此事難成。若讓朝廷知道,我以陰兵之力攻打金陵,恐怕那群老頑固又會詆毀我沈家,傅家敗象已現(xiàn),沈家若再守不住,四大家就真的完了。您別忘了,元和與玄沖年間的叫魂之禍,殺了多少方人術(shù)士,若非我沈家一力作保,許多修道門派都將無所依存……當年您陰陽棋一派,也是得過四大家庇護的……”
凌瑞津默不作聲,似乎在心下掂量。
姓傅的和那沈都督好像也不是完全同心,聽到傅家已敗時,臉色微微一緊。如今退到一旁,也不做聲。
談話似乎陷入僵局。
忽一人在外高聲朗報:大人!有人闖進來了!
我和傅老二心下一緊——我倆被發(fā)現(xiàn)了?!立刻檢查周身,沒有啊,隱身咒的效力還在。又聽見外頭打斗的聲音——原來說的不是我們。
三人立刻打起精神,沖出密室,我和傅老二也跟了出去。
外頭果然來了人,正在院內(nèi)廝打。那人邊打邊吆喝:“老子不是來跟你們打架的,說了多少回了!老子是來捉鬼的!”
我和傅老二對視:師叔?!
他怎么到這兒來了?不是說去追秦艽了嗎?那意思是——秦艽也在附近?我急忙抬頭尋找,果見房頂上一團黑霧,是秦艽沒錯了。
我立召成懿,他似乎正在睡覺,被我喚醒很是不爽,打著哈欠,問我何事。我向他指了指屋頂:秦艽來了。
成懿一下來了精神,“喲?這煙魂本事大得很啊,還敢出來作怪?!”成懿又看了看,叫道,“老怪物也來了?!”
我防著傅老二,從空明傳音給他:“待會兒你看著秦艽,不能讓她再傷人。就說四方法器和瑯琊匕都在我們手上,小心她的小命。”
“就這事???”成懿打了個哈欠,“也值得你火急火燎的召我來。”說著找了塊石頭坐下,就地打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