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蔚藍的天空逐漸暗淡了下來,這座工業(yè)興旺的城市也進入休眠狀態(tài)。
他騎著自行車離開工業(yè)區(qū)。天氣已轉(zhuǎn)冷,街邊的露天燒烤攤上依舊坐滿了光著膀子的漢子,手里握著篩盅,旁邊是裝滿酒的杯子,這是飯局不可或缺的娛樂設(shè)施。
“那就……十三個四?!睗h子冷靜地思考了會兒,然后篤定地說道。
“劈!”坐旁邊的小伙子立刻掀開篩盅,五只篩子分別是兩個五和三個二。
“我干,你仨也沒有嗎?”漢子掀開所有篩盅,把點數(shù)四逐只逐只地數(shù)了個遍,結(jié)果差遠了。他無奈地拿起桌子上那杯酒灌掉,然后繼續(xù)搖篩盅。
大概兩分鐘后,有個穿著灰白格子衫的男人從漢子的身后騎車經(jīng)過。如果他的呼吸頻率正常,那么必定會聞到一股由汗酸味、辣椒味,以及酒精味混合而成的過夜潲水味??v然味道很難聞,路人掩鼻而過,他依舊泰然自若,因為他的身上也散發(fā)出同樣的味道。
他繼續(xù)蹬著車,周邊的景象由熱鬧的街市,逐漸變?yōu)槿擞跋×鹊慕值?。最終他在東安區(qū)聯(lián)合街8號的門前停下,像尊泥塑雕般佇立著,仿佛打開那扇門需要極大的勇氣,亦或者是那扇門把地獄與人間分隔開。
須臾,那只圓柱形把手開始緩緩轉(zhuǎn)動,門閂滑動發(fā)出‘咯咯咯’地響聲。一個中年婦女提著兩只黑色塑料袋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憔悴,眼睛紅腫,臉龐上還掛著兩條晶瑩的淚痕,應(yīng)該是剛哭過不久。
“你站門口干嘛?”婦女問。
他深深地兩個呼吸才推著車走進屋內(nèi)。中年男人依舊躺在那張懶人椅上,左手提著酒瓶子,右手拿著水煙筒。那臺21英寸的老式電視機正在播放晚間新聞,女主持喋喋不休地講述追尾事故的原因和經(jīng)過,并義憤填膺地抨擊追尾者。然而這位躺在椅子上的觀眾只是盯著她的胸脯看。
“吃飯吧。”中年婦女扔掉垃圾,再次折返回到屋里說。
“還吃什么吃,煮得跟屎那樣難聞?!蹦凶硬粷M地說。
“沒心情,你愛吃不吃。”
“她死了,難道其他人就不用活了嗎?”
“既然你不喜歡吃,那就都別吃,一起餓死算了?!眿D女直接把桌子掀翻,飯菜撒滿地。
“我干,造反了你!”男子直接甩酒瓶子過來,‘嘭’地砸到主臥的房門上,“這女人瘋了?!?p> “媽,你進去休息,我來收拾吧?!彼褘D女扶進房。
“你收拾個屁,讓她發(fā)完神經(jīng)自己撿?!蹦凶幼柚沽怂謇淼膭幼?。
他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拿了套衣服去衛(wèi)生間洗澡,然后匆忙地逃離這座令人窒息的屋子。
外邊的空氣雖然有點冷,卻很清新。燈紅酒綠的街上全是衣著光鮮的年輕人,大家開啟了豐富的夜生活。
他漫無目的地閑逛著,穿過了最繁華熱鬧的步行街,再拐兩個彎,喧囂的商業(yè)區(qū)被遠遠地甩在身后。他繼續(xù)茫然地往前走,渾然不覺地走進了陰暗的巷道。秋風(fēng)迎面輕拂,涼意讓他徹底清醒過來,抬起頭,前方不遠處亮著暗黃色曖昧的燈光。這是家很常見的不正規(guī)發(fā)廊,透過玻璃門能清晰地看到前臺旁的長椅上,坐著五六個衣著暴露的女人。
又是這里?他來過很多次,只可惜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好久沒有上班了。
他推開那扇玻璃門,老鴇以及所有女人都抬起頭看向這位客人。
“有喜歡的沒?”老鴇問道。
“小翠,她今天上班?”
“那個臭婊——哦,她今天休息,沒上班。”老鴇平復(fù)了下自己的情緒,“你看那妹妹也不錯,要樣貌有樣貌,要身材有身材。”她故意壓低聲音說,“她活是真的好,我店里邊的頭牌,你要不要試試?”
“不用了,我過兩天再來吧?!彼_門走了出去,身后傳來老鴇和那群女人議論他的聲音。
他有點失落。須臾,又恢復(fù)了漫不經(jīng)心的狀態(tài),往小巷外面走去。忽然,有只白皙且纖細的手從側(cè)邊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人站在那里,濃妝艷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是你。”他黯淡的眼眸立刻亮了起來,仿佛再次看到她有種欣喜若狂的感覺。
“我記得你,你是來找我的么?”小翠柔弱地問。
他害臊地點點頭,老臉通紅。
“我換地了,往這走,你跟我來?!毙〈渲鲃拥貭科鹚麑捄竦氖终啤:笳吒惺艿郊毮酃饣钠つw,以及由掌心散發(fā)的暖意。
大概走了八十米,前方是一幢老式步梯樓,高八層,每層六套房。小翠掏出鑰匙打開402的房門,一陣濃重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差點把他熏暈。
“快進來坐吧。”小翠朝他招了招手。
他頓了下才邁步走進去,這是套一室一衛(wèi)的小型房,約20平米。逼仄的空間只容許放置衣柜、梳妝臺和床,天花角落的位置裝了盞昏黃的鎢絲燈泡。
“怎么啦?”小翠早已把衣服扔到旁邊,全身光溜溜地站在床前,“你不想做嗎?”她問。
他躺在床上搖搖頭,然后木訥地盯緊那張梳妝臺,桌面上擺放了一堆廉價的化妝品。
“你不喜歡?”
“不,只是最近家里發(fā)生了點事。”他好像被腦海深處的回憶所觸動,輕微的抽泣。
“那我?guī)湍阃朴桶?,很舒服的。”小翠幫他褪下上衣?p> 黝黑的背部上全是縱橫交錯的條形疤痕,身體幫他記錄下曾遭受過嚴(yán)酷的鞭刑。而這一切都是拜那位脾性極差、嗜煙、嗜酒且好賭的父親所賜。小時候,無論頑皮與否,只要父親賭輸了,亦或者心情不太好,就會拎起他用藤條猛地進行抽打。挨揍之后的晚上只能趴著睡。
小翠輕輕撫摸著那些觸目驚心的疤痕,不忍心地說:“這應(yīng)該很疼吧。”
他淚流滿面地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抱住了小翠。須臾,他竟開口深沉地說了句:“我愛你。”
小翠先是愣了下,與之對視了五秒,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令人難以抗拒的真誠。不過,以他此時此刻的精神狀態(tài),更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到處尋找依靠罷了。在這個行業(yè)里頭怎么可能會有愛情。
“你……差不多到鐘了?!毙〈溆悬c不忍心的說。
“我可以加錢。”他從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到她的手中。
“謝謝你?!毙〈漭p輕地吻了他那雙厚厚的嘴唇,然后乖巧地匍匐在他的懷里。隨即她在想,我為什么要跟他說‘謝謝’呢?或許是因為他愿意付錢又什么都沒做吧。
這種溫馨持續(xù)不到十分鐘,鐵門就被人‘噔噔噔’用力地敲響了。
“到鐘了到鐘了,開門!”外邊的人大聲地喊道。
小翠微微蹙眉,這道聲音好像有點熟悉,但一下子又說不出他是誰。她穿好衣服拉開門閂,然后用驚訝的表情看著門外站的幾個男子。一肥四瘦,均染著不同顏色的頭發(fā),為首的家伙嘴里叼了根牙簽,此刻正咬牙切齒。
“誰呀?”他坐起來問道。
“肥健哥,文浩哥,你倆怎么來啦?”小翠強壓住內(nèi)心的震驚,盡量表現(xiàn)出諂媚的神情。
“好肥的膽子,竟敢在老子的地盤上接客?”楊文浩滿臉惱怒地說。
“看在我為你倆賺過不少錢的份上,給次機會唄?!毙〈浒蟮馈?p> “給機會?”楊文浩笑笑,“好讓你再耍我一次?”他猛地將小翠踹得仰面倒地,然后又補了兩腳。后者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你憑什么打人,”他扶起小翠。當(dāng)看清楊文浩那張惱怒的臉后,狠話涌上喉嚨,又憋回了肚子,“你要是再敢動手我就立刻報警?!彼傺b強硬地說。
“裝啥英雄,沒你的事??鞚L,不然連你一起揍?!狈式≥p輕地打了他兩個嘴巴子以示警告,緊接著兩個小弟把他轟出屋子。
他惺惺地看了看那群背影,雖說不是特別強壯,但畢竟能在道上混的都是狠角色,而他并不擅長打斗。
“咋辦,咋辦?”他使勁地揪起頭發(fā),嘴里叨叨著。而后他哭著給自己兩記耳光,連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你算什么男人!
他鼓起勇氣,猛沖進屋子里,胡亂地撞翻兩個人。
“我干,這人傻x吧?!狈式×R道。
“給我往死里打!”楊文浩本來就很惱火,再加上他這么折騰一下,瞬間像是火山爆發(fā)。直接操起角落那把折疊起來的木椅朝他的腰背猛砸。
他沒抗住兩下,就‘嗷嗷’地倒下,任由眾人拳打腳踢。
“行了,”過了幾分鐘,肥健見大家有點累,打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喊停,“以后別再多管閑事。你倆抬出去,把他扔下樓梯。”他隨便點了兩個人。
噗噗噗!
三下劇烈的碰撞,他才降落在緩臺上。疼痛像潮水般淹沒了整個身體,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嘶!”他咬著牙強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然后一步一挪地往下方走去。他深知自己的能力,他就是個窩囊廢,根本無法去保護任何人。無論對母親,對妹妹,還是對小翠,他永遠只能當(dāng)個旁觀者,看著整個世界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