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小屋子里，兩人就著微弱的火光交談。
“小的時候，我是個很普通的孩子，可能比普通的孩子還要笨，其實就連現(xiàn)在我也很笨，只是對于人心我很敏感，在別人眼里顯得聰明罷了。“
伊科沃靜靜聽著。
“最開始我沒意識到自己擁有特性，我喜歡稱作聆聽的特性，父母也沒意識到，后來我逐漸感覺到不對勁，第一次讓我有明顯感覺，是我父母吵架吵得很厲害那次，那次是我得了重病，母親外出買藥的時候把錢丟了，那是父親小半輩子的全部積蓄……“
坎德薇絲的目光有些呆滯，她沉浸在回憶里。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給人感覺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可我那天一點都不害怕，因為我從他們的聲音里聽到了和他們話語不同的東西。父親他漲紅著臉朝母親大吼，說她什么也做不好，總會在關鍵時刻出錯，從不真正關心自己的女兒……大概這類話，但我聽到了他用憤怒掩飾的自責、絕望和擔憂，后來我知道，他自責自己沒有陪母親一起去，擔心我的病拖不得，家里也分文無有，他用憤怒宣泄出的核心是絕望，他只是太關心我了，可他沒有辦法，只能怪罪母親來掩飾，畢竟我的父親……只是個普通人?！?p> “你的母親呢？“
“母親她……她最開始的確很愧疚，她不停地道歉，我也能聽出來她的愧疚是真的，可是……我從她的聲音里沒聽到其它東西，伊科，什么都沒聽到，不像我的父親，從她的話里，沒有擔憂和絕望，只有愧疚……“
“不可能吧，所以她只是害怕丟了錢？沒有擔心你的意思？“
“我想是的，很快，母親就和父親吵了起來，她說自己這么多年已經(jīng)做得夠多，丟了錢也不是她希望的，她一個女人在外，被賊偷了也有情可原，而她沒有義務關心我……也就是那天之后我才知道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的親生母親早就去世了，她來到這個家只是為了和父親搭伙過日子，對我她根本沒什么感情。父親差點對她揮出舉起的巴掌，但最后只是把她趕出了家門?！?p> 坎德薇絲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吐出來：“其實小時候我一直認為她比父親愛我更多，畢竟更多時候她陪在我身邊，笑容看起來也比父親的和藹很多，可誰知道真相是這樣……那是我人生中真正的第一堂課，我認識到話語有多么無力。之后幸運的事發(fā)生了，我的病奇跡般地痊愈，半個月來滾燙的身體突然恢復了正常，而且從那以后，我的特性好像聽得更加清楚，哪怕是人們隱藏在最深處的情感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可能那不是病？是特性二次覺醒的副作用？“
坎德薇絲想起了什么，去給伊科沃拿了一杯水，伊科沃搖搖頭：“我的特性是不需要喝水、進食?！八读艘幌拢骸罢媸瞧婀值奶匦?，和我的一樣奇怪?！八阉诺揭慌缘拇差^柜上，再次坐了下來。
“即使母親離開了，我卻無法否認她和我共度的時光，所以我仍舊將她當作母親，父親也是如此，每當我提起母親，他的話語中都會流露出悲傷，但單憑他說的話，誰也聽不出來——除了我。我之后告訴了父親我能聽到人的情感，他最開始不信，但和我談過幾次話后也就相信了，后來父親就很喜歡和我說話，我好像成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知己?！?p> “是啊，只要你想，你能成為任何人的知己，但會很累?！耙量莆贮c點頭。
“沒錯，我也這么認為……剛才說到哪了……哦，父親，后來我的父親在我十六歲時去世了?！?p> “我想你說得這么輕松是因為你見識過太多情感？“
“你真的很聰明，伊科?！?p> “快切入正題了？“
“嗯，我的人生在十六歲之后迎來了轉(zhuǎn)折，因為我的一個決定?！?p> 坎德薇絲笑了起來：“十六歲父親去世后，我沒了生計，但很快我就有了一個有趣的想法，不可否認有些太過理想，我決定開一個類似……診所的地方，幫助人們疏導他們心底的情緒，他們可以根據(jù)結(jié)果決定給不給我錢，給多少也由他們決定，最開始根本沒有人來，沒人相信我有這種能力，畢竟這個特性太過奇怪，直到一個失意少年醉醺醺地過來找我，我才算是有了第一個病人?！?p> 坎德薇絲嘴角的弧度大了起來：“那真是個有趣的男孩，他一直在和我說自己的愛情故事，從最開始的轟轟烈烈到后來的支離破碎，他不明白他的愛人突然對他冷淡起來是因為他帶著其他女人的唇印回家！我以為他在愚弄我，但他話語中的困惑和心痛是真的……“
“嗯？什么意思？“伊科沃沒聽懂。
“就是字面意思，他以為在酒館被女孩親一口是正常事情，在愛人詢問他時他居然還在炫耀……他的愛人以為自己被當作玩物，其實那個男孩來自瑞納克蘭斯，在他們那被女孩親吻臉頰是一種榮譽……“
“他自己什么都沒解釋？“
“他從沒意識到這需要解釋，他反而以為是女孩在外面有了新歡?！?p> “然后你怎么做的？“
“我干脆告訴他，他應該去和那個女孩解釋唇印的含義，他半信半疑地走了，第二天又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那個女孩如同他的命一樣重要，他沒有錢，但是他保證會為我宣傳……“
坎德薇絲嘆了口氣：“可他宣傳錯了，我只是想幫別人疏通情感，但他宣傳說我能指引別人做出正確的選擇，現(xiàn)在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十六歲的我不知道?！?p> 伊科沃用力點頭：“的確，幫助人找到正確的情感和幫助人找到正確的道路根本是兩碼事?！?p> “當然，可也因為他的宣傳，開始來我這尋求道路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聽到人的情感，確實也能幫他們做出他們想要、但自己想不清楚的選擇，我干脆默認了，也就是夸大了我的能力，其實我是想幫助更多人，和錢已經(jīng)沒有了關系，那個男孩跑來感謝我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
“然后呢？“
“然后每天都有人來向我尋求道路，都是平民百姓，想必貴族們不會相信市井流言，問的問題也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自己該不該追求某個女孩；結(jié)婚時該用紅木的戒指還是黑木的戒指；買東西該買貴的還是便宜的；該不該參加自己混蛋哥哥的葬禮……諸如此類的問題數(shù)不勝數(shù)，而我也總能根據(jù)人們內(nèi)心的傾向性給出答案。“
“沒有帶來糟糕結(jié)果的時候嗎？“
“當然也有，不過很少，而且人們也總能自己說服自己，很多時候他們只是需要一個人為自己做決定，特別是那些小事，對于結(jié)果他們也不是很在乎……“
“有些時候，有些結(jié)果會是他們接受不了的?！?p> 坎德薇絲看著伊科沃：“沒錯，現(xiàn)在我知道了，而且當他們接受不了時，他們會把所有的責任推到我身上，即使這很不公平?！?p> “嗯，很不公平，他們沒有公平的能力，能力不足。“
“所以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從不該開這樣一個診所，人們認識不到原罪是他們自己的能力不足，當時我幼稚的美好想法在這個世界上根本行不通?！?p> “是這個世界配不上你的想法?！?p> 坎德薇絲盯著伊科沃：“會有很多人說你不現(xiàn)實的?！?p> 伊科沃盯著坎德薇絲：“那些人往往開始了自甘墮落的第一步?！?p> 她笑了：“我們想得一模一樣，所以，在十九歲我意識到自己做法的危險性時，我仍然沒有放棄，當時我的口碑很不錯，我甚至開始認為自己能在一定程度上從根本改變這個世界，最起碼這個城市?！?p> “所以你現(xiàn)在成為了被通緝的女巫，我明白了，是由什么事情導致的呢？“
“一個月前，第一個找我尋求道路的貴族出現(xiàn)了……那個可悲的人……“
“你口中的可悲在普通人眼里應該是可惡吧，他做了什么？“
坎德薇絲的微笑有些僵硬：“他是個真正自甘墮落的人，表面看起來相當有教養(yǎng)，實際上虛偽又邪惡，但他真的很困惑，他來自特瑞第家族，是下一任特瑞第領主的有力競爭者，而他手中最大的籌碼，就是他的妻子查莉·湯蘭，查莉·湯蘭是星光騎士團團長菲爾斯特的遠房親戚，只是遠房親戚，但權(quán)勢已經(jīng)高出整個特瑞第家族不少，據(jù)說他在一次打獵活動中救下了查莉一命，于是查莉?qū)λ麅A心，他一點也不愛查莉，但為了把握這個機會上位，假裝愛查莉，從而攀上這高枝，他成功了，從一個特瑞第家族的低等貴族一躍成為最有權(quán)勢的幾人之一，他從未對查莉付出真心，但他很會偽裝……“
“他和你說了這么多？“伊科沃突然問。
“你猜到為什么了，不是嗎？“
伊科沃沉默著，靜待下文。
“總而言之，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聽得出來，是真的愛上了，但他無法拋棄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一切去和她私奔，他只希望能與她共度良宵一次……“
“這也算不得什么愛?！?p> “的確算不得什么愛，但對他這種人來說，這已經(jīng)算是真愛了，哪怕這真愛那么低賤、虛偽。“
坎德薇絲笑得凄涼：“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到了殺意，聽到了釋放，那時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但我還是給了他最遵從他內(nèi)心的想法，我告訴他該去找那個女人，這是對他來說最正確的選擇，雖然不一定最好，他去了，他走后不久，一個士兵走了進來，他拿著一把短劍，我知道他是來殺我的，但我僥幸沒有死?！?p> “你逃走了？“
“他想殺我我是一定逃不掉的，他認得我，那個醉醺醺的失意少年……沒想到他混得不錯，已經(jīng)當上了隨身侍衛(wèi)，他放我離開了，告訴我離開這里，永遠不要回來?！?p> 伊科沃沉思一會：“之前那么多來找你尋求道路的人，你是不是都會為他們保守秘密？“
“當然，除了你，我沒對任何人透露過任何信息?！?p> “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做法對吧？“
“是的，否則不會有那么多人來找我?！?p> “即使這樣，特瑞第貴族還是要殺你……你沒有聽那個少年的嗎？“
坎德薇絲的笑容消失了：“我想聽，但沒有機會了，我離開那個住所后第二天，還沒來得及出城，特瑞第家族內(nèi)部就在特魯斯城放出消息——坎德薇絲是邪惡的巫女，使用魔法蠱惑人心，讓人做出錯誤的決定，原來是那個特瑞第貴族在偷情時被發(fā)現(xiàn)，特瑞第家族為了保全他的名聲，也為了查莉·湯蘭不去找麻煩，打算通過污蔑我來禍水東引，特瑞第家族在特魯斯城很有話語權(quán)，一時間，大部分人選擇無條件相信他們，哪怕是我曾經(jīng)幫助過的人，也將那歸結(jié)于自己的好運，而自己沒能得到好結(jié)果的，更是將責任全部歸結(jié)于我，只有極少數(shù)人愿意相信我……“
“極少數(shù)是多少？“
“……我只知道一個，但也許還有更多?！?p> “……“
“所以這個城你現(xiàn)在根本逃不出去，光是一個特瑞第家族已經(jīng)難以解決，牽扯到查莉·湯蘭……“伊科沃想起自己剛來特魯斯城時，城門口有著一整個小隊的騎士團士兵在排查，當時他還以為是某種例行公事。
坎德薇絲又笑了起來，標準的苦笑：“我沒打算逃，伊科，在我的講述里你可能沒感覺到我對這個世界有多么失望，曾經(jīng)的幻想……唉，我想，上天賜予我這個特性，一定是想讓我做些什么，我的確做了些什么，但結(jié)果就是這樣，曾經(jīng)幫助的那些人……那么多人，聽到特瑞第家族的消息，第一反應就相信權(quán)貴，另外少數(shù)不相信權(quán)貴的人也相信懸賞……剩下的極少數(shù)……他們是我唯一的慰藉?！?p> “不打算逃……我才明白，你說我們兩個是一類人，原來不僅僅指我們的理念，還有我們的求生意志……“
“是的，伊科，我告訴你這么多，不是為了讓你救我，我更想讓你知道，我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我當前的處境究竟是多么不可調(diào)和，而你，與我不同，你真的也走到了這種地步嗎？如果沒有的話……我希望你選擇活下去?！八哪抗夂苷J真。
“你……坎德薇絲，你很清楚這個世界多么需要你這種人，我這種人多么需要你這種人……所以我非常希望你能活下去?！耙量莆值哪抗馔瑯诱J真。
坎德薇絲搖搖頭：“反過來說，伊科，這個世界多么不需要我這種人？數(shù)量太過稀少的我們無力改變它……而你，伊科，就算沒有我，就算沒有同類，你也會走屬于你自己的，堅定的責任與救贖之路，不是嗎？“
伊科沃有些莫名地想哭：“那么，坎德薇絲，你可不可以活下來，為了讓我這種人活得不那么難？活得不那么毫無生機？也許我們不需要同類也能前進，但我們希望看到同類，你很清楚的……“
“為什么要讓我遇到你……“坎德薇絲喃喃。“伊科，我們的相遇……真是個最糟糕的時間點，早點遇到你，我大概不會走到這個境地，晚點……干脆遇不到也是個辦法，可是……伊科，看到你之后，我也有些想活下去了，但你很清楚，這是個死局，毫無生機的死局?！?p> 伊科沃沉默了，她也沉默了，一刻鐘過去，伊科沃的臉色很不正常。
“坎德薇絲，其實……“她的臉色驟然一變，捂住了伊科沃的嘴。
“伊科，從我們開始交談，你的情緒有過內(nèi)疚、自責、困惑、喜悅、平靜、憤怒……我相信那些都是你可控的，剛才……我聽到了瘋狂……不管你想說什么，不要再說了?！?p> 伊科沃閉上雙眼，緩緩移開她的手：“該你聽聽我的過去了……“
他講了很多，比起坎德薇絲告訴他的還長，聽完后，坎德薇絲看著他，眼角有淚花。
“上天給了你奇怪的特性，我呢，我不僅僅是奇怪，我本身就是個怪物……“
“不，伊科，你不是！“她很堅定。
“也許不是，剛剛我希望我是，你知道為什么嗎？坎德薇絲，你一定知道，如果我是怪物，就可以毫不顧忌地毀滅那些人，特瑞第家族、星光騎士團、任何人……“
“可你不是！伊科！你不是！“她哭了，她終究是個女孩，一個聰明的女孩。
“求求你，伊科，不要那樣做，而且，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希望死在你手里?！?p> “什……什么？“
“我知道那很痛苦，很痛苦，但我寧愿死在你那特性手中，也不愿被當作女巫燒死在中央廣場，你懂嗎？“
“你終究沒有向這個世界妥協(xié)……坎德薇絲……“
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一聲巨響，木門應聲倒下，幾個平民拿著火把沖進來，看到伊科沃時有些驚訝。
“果然是邪惡的女巫，這種時候還在玩弄男人！“
“這種時期還和女巫在一起的人，干脆一起抓去帶給特瑞第家族，這也算是為民除害！“
坎德薇絲伸出手指，指向這兩人身后沒有出聲的男人，這兩人后退幾步，像是害怕那指尖噴出火焰。
“布魯克，你……“
“對不起！坎德薇絲！我欠了卡爾太多！如果我再拿不出錢，他們會殺掉我兒子的！“說完，男人低下頭，仿佛這樣就能看不到一切。
坎德薇絲轉(zhuǎn)頭，臉色蒼白，看著伊科沃，失望的眼神讓他想到喬茜爾。
“好了，伊科，現(xiàn)在，一個都沒有了……“
“看好她！布魯克！“
兩個舉著火把的男人想先沖過來制服伊科沃。
“別碰他！他最近剛剛進城，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是想從他這騙點錢然后逃走……讓他走！“
“果然是女巫，還想著害人！“兩個男人沖過來扣住坎德薇絲，要把她帶走，伊科沃胸口一陣悶熱，坎德薇絲突然看向他。
“不要！伊科！答應我永遠做你自己……““啪！“巴掌聲響起。
“死到臨頭還在說謊！小子，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這女人說的話一句也不要信！用不了幾天這女人就會被燒死，愿火焰凈化她的靈魂！“兩人帶著坎德薇絲離開了，布魯克的腿好像有些軟，出門時摔了一跤。
伊科沃看著遠處逐漸消失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更加討厭火把上的光芒了。
一雙眼睛盯著這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是個失敗的……進程必須被加快，對不起，我的孩子，說到底，我們只是互相失望罷了，可能你對我……更加失望吧……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