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給你唱支歌
給你唱支歌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又是一個盛夏。陽光毒毒的，辣辣的，刺得人眼痛。
他獨自來到村前那條彎彎的小河邊，坐在那片嚴(yán)嚴(yán)的蘆葦蔭下，靜靜地看著河水。河水清清的，靜靜的流著。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么寧愿不吃午飯，也不愿離開這條久違了的彎彎小河、這片蔭蔭的蘆葦，就這樣靜靜地坐著。難得的夏日涼爽。他身子一歪，躺在茵茵的草地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媽！你快來，嗚嗚……”
昏迷中，他聽見有一個女孩哭著喊著。
“蘭兒，別哭，別哭，媽來了，咋的啦？”
他又聽見有人在喊蘭兒。
“嗚嗚……張家五哥倒在田溝里，人事不省了，嗚嗚……”
“蘭兒，別哭，快把你五哥扶起來，讓他靠在你身上，媽來看看?！?p> “蘭兒，別急，你五哥是中暑了，快用傘遮住他，媽到河邊沁水凼里，弄點沁水來給他喝，給他擦擦身子，他就會好的。??！”
他感到蔭涼中有一滴滴淚水滴到了他的臉上。一會兒，他又感覺到有一股清泉在涓涓地流遍他的全身。他慢慢地醒了過來，艱難地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河對岸小彎里女同學(xué)楊蘭兒的懷里。楊嬸正用毛巾和著沁水給他擦拭著身子。他頓覺窘迫，邊向上掙扎著邊問：“我這是怎么了？”
“五哥，別動，讓我媽再給你擦擦。”蘭兒更加摟緊了他，不讓他起身。
“兒??！你暈到在田溝里，要不是你妹妹和我放牛、撈豬草來到這兒，被你妹妹看見了，你準(zhǔn)沒命了，兒啊！”楊嬸一邊給他擦洗身子，一邊焦急地說，眼里滿含憐憫的淚水。
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這個假期他病了：今日瘧疾，明日感冒，燒燒冷冷，冷冷燒燒，二十多天，他歪歪倒倒，四肢無力，不能在集體里干活，母親只好讓他到河邊放牛。說是可以讓牛在河里吃水草，人在岸上邊走邊坐，看著就行，免得牛在山上亂跑，他牽不住，吃人家的莊稼遭人罵。
早飯后，他牽著牛從上游一路下來，不覺到了中午，又熱又餓，眼一黑便倒在了河邊芝麻地里。要不是被蘭兒妹妹看見，那后果他不敢想象。
經(jīng)過楊嬸和蘭兒的精心護理，他感覺渾身舒服了許多。面對百般呵護他的楊嬸和蘭兒，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任憑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蘭兒，扶你五哥到那邊蘆葦蔭里坐會兒，我把你五哥的牛和我的牛一起趕回家做飯，一會兒，讓你五哥到我們家吃中飯。?。 ?p> “哎！”
楊嬸見他確實無大礙，便吩咐蘭兒照顧他，自己趕牛回家做飯去了。
蘆葦蔭下，蘭兒扶他坐下之后，自己也緊挨著他坐下，兩眼含情默默地望著他：
“五哥，咋一下子瘦得變了相了，剛才真嚇?biāo)廊肆??！?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二十多天，就是這樣燒燒冷冷，冷冷燒燒的?！彼贿叴鹪?，一邊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蘭兒。
蘭兒那圓乎乎的臉蛋兒被曬得通紅，發(fā)稍和眉毛尖上還滴著汗水。兩個水汪汪的大眼睛紅紅的。上身那件白底紅格的薄薄襯衫早已被汗水濕透了，緊緊的貼著身體。明顯的顯露出一個十四歲少女特有的曲線和早熟的青春氣息。他想起剛才被他摟在懷里的情景，不由得心跳加快，滿面通紅。
蘭兒看出了他的表情變化，也不由得心慌心跳，臉更紅：“就你壞，人家好心摟著你，讓你舒服點，你還亂動彈，弄得人家癢癢的?！彼豚涟雼傻臄?shù)落著他，邊用饅頭似的拳頭敲打著他的胸膛。
“又沒人要你摟，誰叫你逞能的？叫花子潑了米——自討的?！彼室庹{(diào)侃她。
“就逞能，咋啦？”她完全忘了少女的嬌羞，邊說邊一把又把他摟在了懷里。
“快放我起來，一個丫頭片子，誰跟你瘋啦？”
“誰丫頭片子，人家只比你小三歲！”
“小一天也是小，咋啦？”
他從她的懷里掙脫起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羞不羞哇！你！”
這次她沒有強嘴。她聽到了媽媽呼喚他們回家吃飯的聲音。
一盤炒雞蛋，一盤炒蝦米，一盤炒豇豆，一盤回鍋臘肉片，香噴噴的擺在矮桌上。一旁的高桌子上還有一筲箕發(fā)饃和一盆手搟面。不用說，這是一桌豐盛的美好的午餐——是他在家里不可奢求的午餐。
“兒?。】斐?，這是嬸子專門為你做的，多吃點，多吃點，??！”楊嬸見他回來，趕緊從廚房端了盆洗臉?biāo)鰜?，一個勁的催他。
看著楊嬸頭上那絲絲白發(fā)，臉上那道道皺紋，他的眼睛又濕潤了。
楊嬸生來命苦。她一連生了4個女兒。封建意識濃的楊叔把罪過全歸結(jié)在楊嬸一個人身上，一拍屁股，背起他的木工家升走四方去了。一去十幾年，無影無信。楊嬸一人在家苦扯苦拉，辛苦的把四個女兒養(yǎng)大。如今大女兒，二女兒已經(jīng)出嫁了，老三娟兒在家陪媽媽種地。楊嬸想，蘭兒從小就乖巧，機靈漂亮，不能讓她跟姐姐們一樣不讀書，不識字，當(dāng)個莊稼人，把她送進了學(xué)校。
送進學(xué)校的蘭兒很珍惜姐姐和媽媽給她的學(xué)習(xí)機會，刻苦用功，成績一直都很優(yōu)秀；加上她漂亮、懂事，所有任課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很喜歡她。只是，她家離學(xué)校有五六地，她那只有三戶人家的小彎，就她一個女娃讀書，早晚上學(xué)放學(xué)就她一個女孩子，很是孤單害怕。有一次，她誤把月亮當(dāng)太陽，起床太早了，過門前小河的時候，不知河邊楊樹上什么東西，突然“呼啦”一聲跳進水里，把她嚇壞了，好幾天沒上學(xué)。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太陽將落山的時候，一個渾身透著精明強干的中年婦女，領(lǐng)著一個乖巧漂亮的小女孩，走進了他家的院子里，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張家大姐，我給你找麻煩來了！”
這中年婦女和女孩就是楊嬸和蘭兒。她們是來求他媽媽，讓他這個張家老五和蘭兒結(jié)伴上學(xué)去的。
他媽媽生來命好，一連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他是老五，比蘭兒大三歲，也在鎮(zhèn)上讀書。
老姐妹倆說好，一個把張家的兒子當(dāng)兒子，一個把楊家的女兒當(dāng)女兒。于是，蘭兒甜甜的叫他五哥，他親切的叫她蘭兒。
自那以后，一半是楊嬸送蘭兒過河到他家，一半是他起早過河去接蘭兒，然后他們就手拉手的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直到他們倆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依然是青梅竹馬，親如兄妹。只是，蘭兒有時會有意無意地挺起她那對凸凸的胸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他生來木納，總以為是這小妹妹故意調(diào)皮，刮刮她的鼻子就沒事了。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又是五年過去了。他們都高中畢業(yè)了。在那個年月沒有考大學(xué)的機會，上不了大學(xué)，他們一個在鎮(zhèn)政府謀了個工作，一個在村小學(xué)教書。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很少見面。直到那年春天的一個傍晚，蘭兒借到鎮(zhèn)上看電影的機會找到了他。他們一起漫步在小河邊，她對他說：
“五哥，我姑媽前天來我家，給我介紹對象了。”
“那好?。∥夜材阊?！”
“你就這么希望我早些嫁出去？”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你不嫁，難道要當(dāng)一輩子姑娘不成？”
“你！你！……真是塊木頭！”她的眼里已經(jīng)有淚珠在打轉(zhuǎn)。她強制著不讓它流出來。
“哥是木頭，你今天才知道啊！傻丫頭片子！”他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蘭兒猛的撲到他胸前，在他的右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五哥，我恨你，我恨你——”
蘭兒隨著一聲恨呼轉(zhuǎn)身跑了。他望著蘭兒遠去的背影不知所措，楞楞地站在那兒，似一尊雕塑。
不久，就傳來了蘭兒出嫁的消息，只是，蘭兒出嫁時沒通知他。后來又傳來蘭兒生了一個女兒的消息。接著又傳來蘭兒的男人撇下她，獨自闖南方的消息。再后來又傳來蘭兒同男人離了婚，一個人拉扯著女兒生活的消息。每次聽到蘭兒的消息時，他的心就會像針扎一樣的痛。
他依舊躺在蘆葦下的草坪上。夏日的晚風(fēng)吹得他的頭發(fā)掠著他的眉頭。大顆的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滾過耳垂，滾到草中。
“五哥，五哥……”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甜甜的聲音把他喚醒了。他起身揉揉朦朧的帶淚的睡眼，見一位雖已人到中年，可風(fēng)韻尤存的中年婦女在喊他。他感到有些吃驚，不知如何開口。
“五哥，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蘭兒??！”
“蘭兒？你是蘭兒？”
“是啊，五哥，我是蘭兒！”
“我看看，讓我好好看看……”他突地站了起來，將蘭兒全身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后：
“嗯！是蘭兒——嗯？”像往常一樣，他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便一把把她攬到了懷里：
“好妹子，這么多年，你受苦了，都怪哥，都怪哥?。 ?p> “別這樣，別這樣，五哥，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嘴里雖然這么說，可她的雙臂早已將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好一會他們彼此都沒說話，就這么摟著，站著，靜靜的聽著蘆葦?shù)纳暎犞铀匿暋?p> “蘭兒，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花兒吵著要看外婆，放假了我就帶她來了。午飯后，見天氣涼爽，我想看看這蘆葦還在不在，就順著河邊走過來了。你呢？怎么也來了？”
“說來也怪，好長時間沒回鄉(xiāng)下這家了，今天早上，兒子突然說：‘爸，我們回家看奶奶好不好？’我就領(lǐng)著兒子回來了。早飯后沒事，我想看看這蘆葦就來了。不知不覺一覺睡到現(xiàn)在，要不是你喊，我還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時候呢！”
“你沒吃午飯？”
“沒，不想吃！”
站累了，他們又并肩坐在蘆葦下的草坪上，像當(dāng)年一樣，手拉著手，敘起了家常。
“五哥，我想再摟摟你，行嗎？”
“都這么大人了，還瘋？羞不羞啊？你？”
“我就想摟樓，羞就羞”她像小時候一樣耍嬌調(diào)皮起來。說著，說著就把他向她懷里攬，他沒有掙扎，任她摟了過去。
“五哥，以前我恨你，現(xiàn)在我不恨！”
“為什么？”
“嫂子比我強！”她用手指輕輕地梳理著他的頭發(fā)，還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就你嘴甜，嘴乖！嗯！”他又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晚風(fēng)輕輕吹著，吹來了陣陣秧苗的清香，也吹來了河對岸楊嬸呼喚蘭兒吃晚飯的聲音。
“我走了，五哥，祝你幸福！”蘭兒起身又吻了一下他，含著淚走了。
“蘭兒，你在前面走，哥在后面給你唱支歌吧：
年年中秋我訴月，妹妹情意哥記得，上學(xué)同走一條路，放牛共向一山脈，小河岸邊常相守，蘆葦蔭里相憐惜，哥知月圓為誰圓，哥知月缺為誰缺……”
歌聲像絲絲細雨，飄灑在小河兩岸，飄灑在蘭兒的心里，好甜，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