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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xiāng)關之故土難離

日暮鄉(xiāng)關之故土難離(8)

日暮鄉(xiāng)關之故土難離 流河砂 10309 2020-10-12 15:47:42

  屋子里沒有房間。全通的。房屋中間,擺著一張破舊的桌子,桌旁是一張一邊腿是用石頭墊著的長凳子。一個被柴禾熏得漆黑的灶臺,灶臺下擺著幾個壇子??磕线叺膲牵胖粡埰桨迥敬?。之所以還能分辨出那是一張床,是因為厚厚的稻草上面,擺著一張打滿補丁的薄被子。一個黑黝黝的老婦,此刻正坐在長凳上,佝僂著身子,在一個破瓷盆里費力地揉著什么東西。

  這就是房子里面所有的內容。到這一刻,江才明白,什么樣子才能叫做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婆娘,屋里今天有客人,你玉米糊糊多做點。把那個土豆也炒幾個。

  老婦抬起渾濁的眼睛:啥子客人喲?

  幾個去上和村的年輕娃兒。明天還要請我?guī)?。黃伯把鋤頭在屋角放下。

  你哪個爬得上去鬼見愁撒。老婦人蹣跚著從一個壇壇里拿出幾個土豆。

  我只是娃兒送到山腳腳撒。黃伯轉身給江他們打招呼:你們坐坐嘛。

  江看看,一條凳子,五個人,也沒有辦法坐,大家面面相覷:黃伯,我們開車一直都是坐著,屁股都坐疼了。站著更舒服。您坐吧,忙活了一天了。

  黃伯有點尷尬:我們這里窮,凳子也不夠。那我們都站站吧。

  阿星拉拉江的后背,輕聲說:哥,我們還是車上吃泡面吧。

  江白了他一眼。

  屋里老婦人開始生火做飯。柴火,所以炊煙還是有點嗆人。

  黃伯,要不帶我們去村里逛逛?江問。

  好撒。反正玉米糊糊還沒有熟。黃伯應道。

  走出屋外,空氣清朗。

  住這里,也就圖個空氣好。阿良咕噥著。四周青山環(huán)繞,遠離塵囂,倒也清幽。

  黃伯,你們村子里有多少人?江和黃伯并排走著,問。

  我們村子啊,有一千多人,但是呢,現(xiàn)在年輕的娃兒,都去外地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盡是些老人和娃兒,再有就是一些不能出去打工的婦女。娃兒,你們要去上和村做啥子?

  我們的一個朋友家在那里,去看看,江答道。

  哦,那個地方,可是比我們還要苦喔。那上面沒得田,地也少得可憐。我們叫那個地方是出門一腳平。

  哇,一腳平!那很好呀,出門都是平路。阿星嚷道。

  嘿嘿,娃兒,你可莫要想錯咯!出門一腳平,意思就是只有一腳是平路,其他的都是山路。黃伯露出黃黃的牙齒,慈和地笑道。

  啊!阿星驚叫起來:這樣啊!

  黃伯笑著繼續(xù)邊走邊說:我們這里還有玉米糊糊土豆可以吃吃,上和村就是稀飯配鹽巴。他們到現(xiàn)在睡覺不蓋被子,蓋茅草。

  他們?yōu)槭裁床簧w被子?阿星傻傻地問。

  沒得錢買被被撒。黃伯看了阿星一眼。

  哦。阿星覺得自己在老人的眼里,智商應該是和幼稚園里的孩子差不多。

  哎,黃伯,為什么有好些人家大門緊鎖?現(xiàn)在就睡覺了嗎?是人都去外地務工了?華注意到,一路走過來,有很多人家都是大門緊閉的。

  黃伯想了想:娃兒,莫管是在我們村,還是明天你們到了上和村盡量不要去人家家里串門。尤其是看見大門關著的人家,更是莫要輕易去敲門。

  為什么?江好奇地問。

  娃兒,我們這里窮啊,有些人家,一家人,就只有一套衣服。出門的人把衣服穿走了,留在家里的人都沒有辦法出門了,只能把門關著。老伯語氣無奈而蒼涼。

  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江幾乎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不是有很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嗎?為什么連最起碼的生活條件都沒有辦法改善呢?

  黃伯笑笑:這些出去打工的娃兒,一個月也就幾百塊錢,除了吃喝,基本也就所剩無幾了。有些娃兒為了省錢,幾年都舍不得回家。一回家,幾天的汽車火車,再加上路上吃的喝的,一年的積蓄全貢獻在路上啰。

  說話之間,天氣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大山的夜,特別黑,也特別重。

  村里沒得電,晚上照明的,都是家里的柴火。如果沒事,我們一般都是天一黑,就早早睡覺了。黃伯說。

  回到黃伯的家,飯菜已經擺好。一小盆玉米糊糊,一小盆水煮土豆。尷尬的是,筷子只有五雙。碗也只有五只,其中的兩只碗還豁了很大的一個口。

  老婦人在土墻的破洞里,插著一根熊熊燃燒的松枝照明。

  娃兒,你們先吃。你們吃了我們再吃。黃伯看著桌上擺著的碗筷,有點不好意思。

  幾個人對視一眼。

  好,黃伯,我們就不客氣了。江率先拿起碗,裝了小半碗玉米糊糊,夾了幾片土豆。

  大家紛紛動手。幾個人,每人端著一小碗玉米糊糊,站在桌子四周,慢慢地吃著這難得的一頓晚餐。

  兩個老人慈和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吃。

  其實,土豆和玉米糊糊是一點味道都沒有了。因為缺油少鹽,又稀,所以,不咸,不甜。

  但大家依然一口一口好像吃得很歡。

  四周很安靜。

  可氣氛慢慢不對。阿星還沒有吃完,就放下碗,沖了出去。

  昏暗的火光中,江看見了阿星臉上兩行淚水。

  都吃完。江輕聲但有力的對其他幾個人說。都會意地點點頭,一個個紅著眼睛,用力地吞咽著嘴里的食物。

  江把自己碗里的吃干凈,又把阿星剩下的大半碗全倒進了自己的碗里。

  吃完,江故作輕松的放下碗:真好吃!老伯,我們都吃好了。碗在哪里洗?我把碗洗干凈給你們吃。

  不用,娃兒。憨厚的老婦人忙不迭地攔住江:我來洗。你們只管耍去。

  那好,黃伯,那你們也趕緊吃吧,我們上車休息了。江跟老人告辭。

  好,娃兒。黃伯拿起火把,送江出門:你們幾個娃兒晚上就睡車上嗎?

  是的,黃伯。崔哥走在老人身邊。

  送江他們上了車,黃伯舉著火把回屋。阿星打開車的大燈,剎那間,疝氣大燈把前面照得雪亮。

  老人在亮光中回首,滿臉的驚異。他活了一輩子,還沒有出過大山,也沒有見過電燈。久久,老人沖著大燈的強光,搖搖手,轉身進了屋子。

  華坐在駕駛室,江坐副座,其他三個人把后排座椅放平,并排躺后面。大家沉默著,每個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每個人都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但大家都沉默著。

  四個車窗都開著,天窗也開著。大山里的夜,倒不是特別熱,但蚊子特別多。不一會兒,拍蚊子的聲音就在車里此起彼伏。

  發(fā)動車子吧,把空調開起來。阿星說。

  華坐起來,啟動了車子。四個車窗緩緩升起。天窗也半開狀態(tài)。

  車子制冷的效果非常好,片刻之間,車里已經很涼爽。

  大家都休息吧,這兩天趕路都累了。江說。

  哎,你說黃伯家里都沒有蚊香,沒有空調,他們夏天是怎么過的呀?阿星喃喃自語。

  就這么過唄。阿良答道。

  華突然坐起來,按亮閱讀燈。江也坐了起來。兩人相視一笑。

  兩位大哥,你們兩個又想干嘛呀?阿良看著前面這哥倆。

  阿良阿星,你們兩去把四頂帳篷都支起來。崔哥睡車上,我們四個睡帳篷。江吩咐。

  為什么呀?車上睡得好好的為什么要睡帳篷?阿良不解地問。

  笨蛋。讓你支帳篷你就只管去支好了嘛。崔哥會意了:哥,你睡車上吧,我睡帳篷。

  不,崔哥,你睡車上。江邊說邊下車。阿華打開車大燈后,也跟著下車了。

  不一會,江和華領著老人夫婦,來到車邊。崔哥拉開后車門,把老婦人扶了上去,擺好枕頭,教她躺好。華把駕駛副座放平,讓黃伯躺了上去,然后關好車門。

  崔哥睡駕駛座這邊。

  接下來,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江被黃伯叫醒:娃兒,我們要早起趕路。

  哦,江趕緊起身。

  阿良阿星已經在收帳篷了。崔哥在用卡式爐燒開水。

  大家趕緊洗把臉過來泡泡面吃啊,吃了趕緊趕路。崔哥招呼道。

  老婦人過來,拉著江的手,一臉的感激:娃兒,咋個謝謝你咧?我這么大年紀了還是第一次睡有空調的房間哦!真是舒服??!一晚上睡得真安逸??!早上都舍不得起身啰!

  江微笑著:別客氣,伯母。社會在進步,大家的生活都會越來越好的。

  我去給你們做個玉米餅吧。老婦人臉上洋溢滿足。

  不了,伯母。江拉住老婦人砂紙般的粗糙的手:你也跟我們一起吃個泡面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

  沒事,伯母,一包泡面而已。

  華在負責整理背包。

  華,能帶上的,全部帶上。干糧,泡面,卡式爐,睡袋帳篷,水,能帶上的統(tǒng)統(tǒng)都帶上。江對華說道。因為聽黃伯講了上和村的具體情況,所以江就盡量保證自給自足。

  好咧。華應道:水就不帶了吧,太沉。

  娃兒,水也要帶上。上和村的水要翻上好幾里山路,不方便得很。黃伯好心地提醒。

  那好,每人帶上十瓶礦泉水。江招呼。江計劃三天返程。

  得咧。華給每人的登山包裝上十瓶純凈水。

  吃完泡面,阿星把垃圾用塑料袋裝好,打上死結,放進后備箱。

  每人一個登山包,華鎖好車。

  七點整,開始向大山進發(fā)。

  說來也是慚愧,五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每人只不過背了一個區(qū)區(qū)幾十斤的背囊,走起路來,居然趕不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上山的路,是一條羊腸小道。黃伯手拿一把鋒利的砍刀,在前面開路。

  華第二,阿良第三,阿星第四,崔哥第五,江最后。

  山上古木參天,植被豐茂。各種晨起的鳥兒的鳴叫聲,在山谷中此起彼伏,婉轉空靈。

  剛開始登山的時候,阿星和阿良還會打打鬧鬧互相調侃。聽見鳥鳴,阿星還會學著鳥叫上幾聲?;蛘呤菍χ焦群鹕蠋咨ぷ樱牷芈暿幯?,孩子般樂不可支。崔哥隨手摘下路邊的野花,夾在自己的耳朵上。

  隨著登山高度的增加,大家都漸漸的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除了默默地盡力趕路,再無其他心思。

  七里上山的路,走了整整兩個多小時。

  一口氣,終于登頂。山頂上有一個十幾平方米的芳草地。華崔哥阿星和阿良一個個四腳朝天倒在草地上,疲憊不堪。

  黃伯雖也汗?jié)褚律缆杂写瓪?,但依然神清氣爽。他笑瞇瞇地看著躺在地上累成一團的華他們,笑了:娃兒,你們平時鍛煉太少啰。你看這個娃兒,老人指指江:他和你們就不一樣。

  江也濕了衣裳,但也沒覺得太累。他環(huán)顧四周,山頂是一片竹海。旁邊和遠處的主峰上,也都長著茂密修長的竹子。清風拂過,綠綠的竹葉發(fā)出海濤深涌般的低鳴。

  仙人崖,是我們這里的第二高峰。第一高峰是鬼見愁。老人站在江的旁邊說。山上的風很大。清風拂過,老人銀發(fā)翻飛精神爽朗。

  江極目遠眺,晨風獵獵,碧空萬里。遠遠近近的群山都在腳下。那條來時路,也成了一條小小的蚯蚓,蜿蜒在群山之中。不見紅塵,不聞世事。如此幽然的景致,如果交通發(fā)達,這該是一個絕佳的旅游景點才是。

  娃兒,不要休息太長時間。不然你就更不想走啰。黃伯笑瞇瞇的對華他們說。

  起來。江把手伸給崔哥。

  阿星賴地上不肯起來:我要把雨傘。我要撐著它直接空降到山底。

  華隨手摘了一片竹葉給阿星:雨傘沒有,拉片竹葉跳吧。到了山底,我們直接可以把你架火上烤了充饑。

  大家都開始走了,阿星還是賴在原地不動。

  黃伯回頭笑著喊了一嗓子:娃兒哎,快點走啰,上面經常有狼和野豬出沒的喲。

  啊?阿星聞言尖叫一聲,爬起來拔腿就跑。

  大家笑成一片。

  繼續(xù)趕路。

  還是上山的隊形。老人在前:娃兒,上山容易下山難,你們要小心啰。

  黃伯話音沒落,阿星腳下一滑,咕嚕嚕,就滑了下去。

  ?。。?!阿星殺豬般尖叫著。

  娃兒,趕忙抓住傍邊的柴禾,趕忙抓住傍邊的柴禾。黃伯喊道。

  阿星伸出手,滑出十幾米后抱住一棵小樹,才勉強停了下來:我的屁股呀!阿星嚎叫著。

  路邊有很多荊棘。雖然有黃伯在前面開路,砍掉了很多,但后面的幾個人,還是不停地被劃傷。

  雖說是下山難,但下山的時間只用了一個半小時。

  十一點左右,大家全部下到了山底。

  娃兒,我們在這里休息半個小時,可以補充下體能。大家每人找一個巖石坐下,把背囊也放下。黃伯自己也找了一塊平坦的巖石坐下。

  前面是一條蜿蜒的山間小路。

  這條路,就是一直通往鬼見愁的。黃伯說:但是前面有幾個地方的路,被這個季節(jié)的柴禾蓋住了,必須要用砍刀劈開一條路路來,這個會有一點點耗時間。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在下午四點前趕到鬼見愁,不然,今晚大家就到不了上和村了。

  大家吃點餅干呀什么的吧。江邊說邊打開登山包,拿出一盒威化餅干和一瓶水:黃伯,這盒餅干給你。

  黃伯接過餅干,但把水還給了江:娃兒,水你們自己留著。到了上和村,水也是稀罕物。

  不是吧大爺,你這么說,好像我們到了非洲的原始部落一樣。阿星眼神中開始有了恐懼感。

  非洲的水資源最起碼也充沛呀。阿良補刀。

  娃兒,你們不曉得,我們這里這個季節(jié)正是干旱的時候。水稀罕得很哪。黃伯感嘆。

  江沉思:夏天正是用水的高峰期,這個時候缺水,那山里的生活,又該是何等模樣呢?

  休整了一會兒,江背起背囊:好了,大家伙,休整結束,我們繼續(xù)趕路。

  前面的路,基本上都是在叢林中穿越。山里荊棘密布,被劃傷自是少不了。華和崔哥是比較沉穩(wěn)的,被劃傷,倒是不會大驚小怪??墒前⒘己桶⑿沁@對活寶,像是在比賽一樣,嚎叫聲一個比一個凄慘,說是震徹山谷也一點不為過。

  娃兒,大家保護好眼睛,千萬不要給刺刺扎到啰。黃伯遠遠地在前面邊開道,邊提醒道。

  好的,謝謝黃伯!你自己也小心點!華大聲應道。這個時候,大家的隊形,拉得已經有點開了。說話需要大聲講了。

  江陪著阿良和阿星走在最后。說實話,也真是難為這倆哥們了。平時都是燈紅酒綠花花公子般的生活慣了,何曾經歷過這般苦。

  一路上,還經過了幾個小村落。這些小小村落或是坐落在小小的山窩窩里,或是坐落在向陽的山坡上。因為這里幾乎是與世隔絕了,所以,這些房屋幾乎都是竹子搭建的。一排排錯落倒也算有致的竹房子,在清朗的陽光下,在幽深的大山里,別有一番風味。

  唉,這些竹房子真的像別墅一樣,要是交通便利設施齊全,那該多好?。±献用刻焖阶匀恍?。阿良文縐縐地哀嘆:可惜,這里鳥不拉屎......

  要是有美人相伴,歸隱這世外桃源,倒也不失為美事一樁呀。阿星花花公子本性暴露無遺。

  看你都累成狗了,路都快走不動了,還想著美女相伴呢。阿良輕蔑地啐了他一口:給你有用嗎?

  嘿嘿,這個可以有。阿星嘴倔心虛。

  阿良:去!

  最難走的,還是姑娘山。山陡林密。

  娃兒,翻過這座姑娘山,就是鬼見愁了。黃伯在前面興奮地鼓勵大家。

  前面那一段,山上還可以依稀辨出路來。但到了姑娘山,則完全沒有路了。又值夏天,山上植被豐茂,尋起路來就愈加的困難。即使是黃伯這等經驗豐富的老人,也難免時時走錯路。好幾次,黃伯在前面好一頓猛砍開路,結果到底了,發(fā)現(xiàn)前面不是懸崖就是絕壁,只好領著大家掉頭,重新另辟他徑。

  下午四點五十五分,一行人終于到了鬼見愁的山腳下。比黃伯要求的時間,整整晚了將近一個小時。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已經是疲憊不堪。剛才那一路疾行趕時間,都沒有休息。加上山上樹林茂密,人在里面,又悶又熱,體力已經嚴重透支。到了鬼見愁的山腳,山腳下也就是一小塊的平地,大家往地上一倒,連背著的背囊都沒有力氣拿下來了。

  鬼見愁,高聳入云。

  黃伯抬頭看看天,太陽掛在山頂,即將西沉:娃兒,今天是過不去了。晚上就在這里過一夜,明天再走吧。

  好。

  好。

  好。

  一個個有氣無力的爭著回答。

  那你們先緩緩氣,那邊的山腳下有個水潭,現(xiàn)在應該還有水。等下我?guī)銈冞^去洗洗。黃伯望著左邊不遠處的一個山窩窩說。經過這一路奔波,老人也現(xiàn)疲態(tài)。畢竟還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江也躺下,周圍群山環(huán)繞,眼前淡藍的天空,也就是巴掌大的一點。四周死一般寂靜,寂靜得好像這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這是在哪呀?江有剎那間的恍惚。

  太陽很快落到了大山的那一邊,光線也瞬間暗了下來。

  娃兒,起來吧!乘現(xiàn)在還能看得清楚,我們趕緊過去洗洗。黃伯站起來。

  大家雖都已是極度疲乏,但一個個還是相互拉著,掙扎著站起身。

  十幾分鐘的步行時間,就到了水潭前。

  這是一個典型的喀斯特溶洞。洞口很大??锤珊缘乃y痕跡,可以目測出,這個水潭水滿的時候,直徑應該在二十米左右?,F(xiàn)在是干旱季節(jié),水面直徑大概也就只有七八米左右的樣子。潭水清澈見底。

  華,我們就在潭邊扎營吧。這里地勢也稍微平坦些。江說。

  好嘞,哥。華應聲:崔哥,阿星阿良,大家在潭邊先扎營吧。帳篷都一字排開。

  好嘞。崔哥幾個齊聲應道。

  江走到水潭邊,把手伸進潭水,好清涼!

  黃伯,這個潭水村民有飲用嗎?江問。

  這附近有四個村子,大家平常都是用這里的水。就連上和村,他們那邊枯水的時候也都要下來背水回去用。老伯說:這里的水呀,冬暖夏涼,甜得很。里面還有很多魚呢。

  嗨!崔哥大感惋惜:這么好的水,游泳游不了了!

  美得你!阿星幸災樂禍的樣子:村民飲用水,你連肥皂洗頭液都不能用了!時間不早了,擦吧擦吧臭烘烘地趕緊睡吧!

  幸災樂禍的旱鴨子,嚴重的心理不平衡。阿良鄙視踢了阿星肥肥的屁股一腳。

  阿星不會游泳。

  阿星嚎叫起來:打人不打人痛處!你干嘛搞人家屁股嘛!剛才摔得疼死了!而且我又沒有說錯。

  阿良大笑:對不起啊哥哥!我都忘記你摔屁股蹲的事情了!

  滾!阿星給了阿良一個白眼。

  華架起便攜爐,打了一小鍋潭水,開始燒水泡方便面:讓我嘗嘗這潭水到底好喝不好喝。

  黃伯一個人去山上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大捆綠色的植物。

  黃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華問。

  娃兒,我們這里叫香草。把香草放在身邊,蚊子就不敢咬你了。黃伯答道。

  崔哥走過去,拿起香草聞了聞:很特別的香味!有點點刺鼻。

  蚊蟲就怕這個香味。黃伯在每個帳篷里四周,都擺放了一小把香草:這樣你們晚上就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啰。

  阿良和阿星連泡面都沒有吃。他們擦了下身體,換身干凈的衣服,倒頭便睡著了。黃伯和崔哥吃完泡面,便也早早安歇。江把自己的帳篷給了黃伯睡,自己和華睡一個帳篷。

  五頂帳篷,都亮著露營燈。

  哥,華和江并排平躺著,華叫。

  嗯?

  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上阿云了?

  江用力拉伸身體,奔波了一天,這一刻真的好愜意。他沉思了一會兒:就是總想為她做點什么。

  華也想了想:哥,我們都看得出來,阿云對你可是動了真心了!頓頓:阿云可是個好女孩!

  阿霞也是好女孩。江淡淡地說道。

  沉默。

  華又像自言自語般說道:真的想不到,在今天的這個社會里,還有這么貧困的地方。你說稅吧,我們交了多少的稅收?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到頭來,還讓老百姓活得這么悲催。你說我們窮吧,可看看看我們的捐款,在非洲,在越南,在菲律賓,隨便一揮手,就是多少多少個億的援助,而且是美刀!眼睛都不帶眨下的。

  江笑了:我們小時候家里都窮不是嗎?但如果家里有客人來了,即使自己少吃沒喝,我們還不是照樣要想方設法,好吃好喝地招待人家,對不對?對于我們來講,那就是禮儀嘛。可對于國家來講,那叫戰(zhàn)略。再說了,我們國家這么大,當家確實也不容易。這些年,國家不也在不斷地調整政策,改善民生嗎!凡事都要有個過程,我相信,我們大家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

  哎……但愿如此吧。華的聲音里帶著深深的疲倦。

  夜沉沉。

  大山的夜,漆黑一片如無邊無際的大海。而濃濃夜色中的那五盞橘黃色的露營燈,便如同這黑暗海洋中的五只螢火蟲。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起床,收拾好行李,每人再吃些餅干。

  每個人出發(fā)前,都把自己的空瓶子裝滿干凈的潭水帶上吧。江吩咐道。

  好嘞。大家回應。

  經過一夜的休整,大家的精神頭又足了。鬼見愁崖全是參天古木,人在其中,如同置身原始森林一般。山路也更為陡峭。但大家說說笑笑,步履輕盈。

  還是保持著昨天的隊形。

  頭頂上不時有鳥兒飛過,婉轉的啼鳴也更加的熱鬧。

  兔子!兔子!阿星指著右邊的一顆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的古樟樹。樹底下,一只四五斤重肥嘟嘟毛絨絨的大灰兔,正站在那里東張西望。

  阿星跑過去,那兔子看見人來,倒也一點都不慌。阿星都馬上要到它跟前了,它才不慌不忙蹦蹦跳跳的往密林深處去了。

  哇,那里還有好多只!阿星繞過大樹,驚叫著追了過去。兩只五彩羽毛的錦雞,從他身旁矮密的灌木叢中飛起。

  還有錦雞!阿星站在另一顆古樟樹下,看得口水直流。

  阿星,看看你前面的樹。阿良低聲提醒。

  阿星聞言看過去:哇!他輕聲叫起來。七八只又大又肥的松鼠,頭朝下爬在他面前的樹干上,又黑又亮的小眼睛,盯著自己,小鼻子不停的動著。

  好可愛!阿星輕嘆。他從背包里摸出一塊餅干,遞到最下面的這只松鼠面前。這只松鼠看了看阿星,慢慢的把爪子搭在阿星的手指上,張開小嘴,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另外幾只松鼠也麻利的溜了下來,有兩只干脆爬上阿星的手臂上:別急,別急,都有份。阿星輕聲笑著。他另一只手也掏出一塊餅干,伸過去。幾只大松鼠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

  阿星,我們可不等你了。江回頭看看落在身后樹林中專心喂松鼠的阿星,笑著喊道。

  黃伯,那是什么?崔哥問。

  一直渾身黃色的,像羊又不像羊動物,在樹林中奔跑。

  那是麂子。這里多得很。黃伯見多不怪地答道:你們看!黃伯指著離身邊不遠的一棵粗壯的香樟樹:那是一群豪豬!六只,一家子。

  香樟樹下,六只又肥又壯的豪豬,披著又尖又硬的黑白鎧甲,在茂密的原始叢林里,悠然散步。

  黃伯,你們這里都沒有吃的,可這里這么多野味!你們?yōu)槭裁床幌朕k法抓些吃呢?華奇怪的問。

  黃伯笑了:娃兒,這些山都是屬于我們上和鄉(xiāng)的。我們上和鄉(xiāng)自古以來就有祖訓。凡是我上和鄉(xiāng)的后輩子孫,無論是到了哪一朝哪一代,哪怕是餓死凍死,也不得狩獵!即使是偶然看到了凍死餓死病死的動物,也必須得就地掩埋,而不得食用。林中的樹木,也不得隨意砍伐。如果確實是有正當需求,必須要采木的,也必須經過族長批準。族長在我們這里,比鄉(xiāng)長的官還要大。族長準許你到哪個山頭采木,你就只能去哪個山頭采木。族長準許你砍什么樹,你就只能砍什么樹。族長準許你砍幾棵,你就只可以砍幾棵。你看我們燒的柴禾,都是撿的那些冬天被大雪壓斷的干樹枝樹木。

  江凜然。這大山外面的世界里,人類正風卷殘云般貪婪地蠶食著大自然越來越少的資源。野生動物更是如同和尚頭上的虱子一般,越來越尷尬,越來越多地淪為人們的盤中餐嘴中肉??蛇@里的人們,卻因為一條古訓,寧可自己過著一貧如洗的日子,也要守住這一片大山的豐饒。這到底是怎樣的祖先,才能孕育出這樣的后人?

  可你們這么多這么大的山,真有人偷偷抓幾只野兔野雞什么的解解饞,你們又怎么會知呢?阿星壞壞的笑著問道。

  娃兒,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要是被知道了,那是全家都要被趕出上和鄉(xiāng)的。黃伯笑著說:我們上和鄉(xiāng)十三村,還從沒有人敢這么干過。

  忽然,身后響起阿星無比驚恐的喊叫:野豬!野豬!

  大家停住腳步,回頭。阿星風一般狂奔而來:哥,你們等等我!

  一只目測起碼也有四五百斤重,彪壯的灰色大野豬,帶著十幾只肥肥壯壯的小野豬崽子,正專心地用它們堅硬的嘴巴,哼哼唧唧悠哉悠哉地在不遠處的林間,邊拱著地覓食,邊緩緩的往前走。

  這里的動物,也許如黃伯所說的那般,從來未經殺戮,所以也絲毫不知道畏懼人。任阿星這般動靜,它們依然是視若無睹,我行我素如故。

  娃兒,莫怕!我們這里的野豬從來都不咬人。黃伯笑著說。

  真的嗎?阿星跑過來,驚魂未定地回頭看著那群野豬。

  星,放心吧,這里的動物們,吃得比我們還好。才不稀罕你這一身的肥膘!崔哥大笑著打趣。

  大家跟著大笑。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攀爬,大家來到一堵巨大的石壁面前。

  江仰頭看看,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堵巨大的石壁,幾乎就是九十度的。目測下,高度最起碼有十層樓房這么高,寬度最起碼也有四五百米的樣子。崖壁上寸草不生。幾根胳膊粗的老藤,從上面直直地倒掛下來。

  黃伯,就這里上?阿星膽顫心驚地看著黃伯。

  黃伯面不改色,淡然道:是的,娃兒。我們都是從這里上下的。

  黃伯,江走到黃伯身邊,低聲問:附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嗎?

  沒得啰,除了這里,其他地方都是懸崖峭壁,根本就沒得辦法上去。這里也是因為有幾根古藤,大家才能上去。不然啊,上和村他們就真成了世外桃源啰。黃伯說。

  華從登山包中拿出登山繩:哥,我先上。

  不,華。江從華的手里拿過登山繩,斜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我先上。

  這時,遠處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小精壯的漢子,上身赤膊,腰間纏著一條長長的草繩,下身就穿條短褲,赤著一雙大腳,帶著七八個小孩也來到這絕壁之下。七個孩子當中,幾個男生,一個女生,年紀都在六七歲、七八歲之間。一張張灰蒙蒙的小臉。頭發(fā)也凌亂,有些孩子的頭發(fā)上還粘著一些柴屑或草屑什么的。衣服都是破破爛爛的,顏色都看不出來了。

  孩子們,一個個也都赤著腳。

  孩子們膽怯地瞧了一眼身邊這一群陌生的大人,并不敢講話。只是快速地越過大家,跑向古藤。

  老黃叔,你也去上和村啊。中年漢子笑著跟黃伯打招呼。

  我這把年紀,那個爬得上去撒!黃伯答道:阿平,今天的娃兒都背上去上學了?

  那得那么快。還有黃家寨的娃兒沒有來。那個叫阿平的漢子腳下沒有停步,邊跟黃伯說話,邊走到古藤下。伸手解開纏在腰間的草繩:來,娃兒。

  一個小孩爬上阿平的背,阿平孩子用草繩把孩子綁在自己的背上,兩手一伸,抓緊古藤,雙腳也夾著古藤,一下一下地往上攀去。

  另幾個年紀看起來稍稍大點的孩子,自己抓著古藤,學著大人的動作,小猴子一般,跟著阿平熟練地往上攀。

  這是附近大王村的孩子,去上和村上學的。附近這幾個村子呀,精壯的勞力都出去打工了。就只有阿平不肯出去。去年年底,附近幾個村的老村長在一起合計了一下,既然阿平不肯出去打工,大家村里也都沒有其他的年輕勞力,那就每個村每年出二十塊錢,請阿平每天負責接送孩子上學放學吧。娃兒們每天五點鐘,都會準時在這里集合,放學了,阿平再上去把他們背下來。老伯說。

  這么小的孩子,讓他們自己爬上去,不危險嗎?!崔哥仰頭看著那些越爬越高的小小的身影,滿心擔心地說。

  危險!咋個不危險嘛。黃伯說:離這里最遠村子叫牛尾嶺,離這里有十幾里地。那個村子不大,只有十四戶人家。村子里全部是老人孩子和婦女。男人都外出打工了。牛尾嶺只有四個娃兒在這邊上學。一個十一歲,三個九歲。都是男娃兒。平常都是這個十一歲的娃兒照顧其他三個小點的娃兒上學放學的。去年的六月二十三號,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下著很大很大的暴雨,四個娃兒,最大的在最下面,其他三個在上面,四個人一個接一個,順著一根古藤往下滑的時候,喏!老人指指上面的一條半截古藤:那根古藤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斷了。那四個娃兒啊從十幾米高的地方,直直地摔下來。老人眼含淚花,手微微抖著:想想心都疼啊!

  然后呢?阿星眼睛睜得圓圓的盯著黃伯。

  華拍了一下阿星的大腦袋。

  黃伯擦擦眼睛,他指指左手邊的那片樹林:四個娃兒,就都睡在那里了。他們村的老村長,走了一個多禮拜山路,硬是走到縣城里給這些娃兒的爸爸打電話,可這些娃兒的爸爸沒一個回來。說什么娃兒都沒了,回來又有什么用?白白浪費了路費。那個十一歲的娃兒啊,媽媽就那么瘋了。他們家就這么一個娃兒呀!

  黃伯,帶我們過去看看孩子們吧。華說。

  好吧。

  高高的松樹林。四個樹木間并排著的小小的土丘,安息四個小小的生命。可憐他們的生命,就如同散落在這森林里的這些無名的花骨朵,都還沒有來得及盛開,便匆匆地凋謝于這片寂寂無聲的大山之中。

  六個人,并排站在墳前,深深地,默默地三鞠躬。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是溫熱的。

  江抬頭,朝陽已經升起。雖然這時候的太陽,還照不進這茂密的叢林。但透過遠遠的樹葉間小小的縫隙,依稀可以看見亮的光。依稀可以看見高高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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