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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與輕騎兵

1 歷史的過客

獵人與輕騎兵 克拉索特金 2239 2020-12-02 15:45:12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馮至[1]

  又一次,我就像一個玩捉迷藏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想得到什么:是一直躲藏著,還是被別人找到。

  ——喬治?佩雷克

  “你回來了。很久沒見到你了。你變了,不過還是以前的樣子?!蔽医涍^那位長在藤椅上的老人身邊時,她說話了。

  “奶奶,您在和我說話嗎?”四周沒有另一個人,她只能是對我講話。

  我不知道她的年齡。如果是小孩子,看看他們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駝背的程度,大概能知道是小學生還是中學生。老年人就不行了,過去的時間把他們的身體雕刻成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而又不留給旁觀者一個說明,九十歲可能精神矍鑠,七十歲或許就垂垂老矣。這位奶奶是安靜的,呈現出古木的安詳。

  “你回來了?!?p>  我沒有想走開,卻也不知道說什么。夏日炎熱的太陽在小巷里好像減弱了一點,對于老人來說,它是溫暖的。她望著我,重復著同一句話,好像我確實與她有過什么聯系。我不記得了,記不住的事實在太多了。興許我們從未見過,她把我當成了其他人。

  “孩子,你別怕?!睆乃砗蟮拈T里傳來一陣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又一位老人從黑洞洞的門里走了出來,她的移動還算靈活,看得出距離長久地躺在藤椅里還有挺長一段時間。

  她示意我走過去,背對著藤椅。聲音很小,只有我們倆才能聽見。

  “你以前和我媽媽說過話嗎?”

  一種奇怪的感受,原來做子女的也可以變得這么老,老到和父母相差無幾,臉上爬滿同樣的皺紋。我們都希望父母健康長壽,于是他們老到某一天就不再變老了,而我們在不斷追上他們,一起老去。

  “記不清了。”仿佛我才是老人。

  “她可能是看到你穿著球衣。不忙的話,陪她說說話吧。可以嗎?媽媽快九十歲了,從小吃了不少苦。家里一個人不剩了,自己受了很重的傷,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每天晚上都有做不完的噩夢。后來,遇到爸爸,他一直陪著她,她漸漸走出來。解放后,爸爸參加過工人足球隊,踢前鋒。媽媽常去看他的比賽。爸爸三十年前就去世了,從那時起,媽媽越來越記不得事,總拿把藤椅坐在街上,吃藥看醫(yī)生都沒什么用。她像是在等什么人。我們?yōu)榱俗寢寢尯靡稽c,偶爾就帶她去看看比賽。好像只有看到有人在跑啊跑,她的眼睛才會突然轉一下。她什么都看,中學生的,大學生的,職業(yè)的。你去陪她說兩句話吧,好嗎?她會很開心的。不過,別提太久之前的事。就說說你自己的生活。老人很愿意聽孩子說話的?!?p>  我看到她發(fā)皺的眼窩里閃爍著什么。

  “你回來了?!?p>  我確實是走回到了她的身邊。巷道里起風了,對我來說清涼愜意。她會冷嗎?在炎熱的夏天里。

  “對,我回來了。”

  “你變了。不過,還是以前的樣子,我認得出你。”

  “我也認得出你?!?p>  “過去這么久了,你在做什么?”

  “我在踢球,踢足球?!?p>  “你還在踢?!?p>  “對,我還在踢?!?p>  “家里人好嗎?”

  “好。爸、媽都好。弟弟……也好?!?p>  “我爸爸媽媽都死了。弟弟也死了?!彼腿慌e起了樹枝一般的手臂,做了一個狠狠向下砸的動作,像不滿裁判判罰的球員把球扔到地上發(fā)泄,這是要吃黃牌的行為。她砸得很快,盡管手里沒有任何東西,表情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球員都嚇人。

  “我好難過?!?p>  “這次你會待多久?”

  “我不知道,您看呢?”

  “你上次回來是三年前了,說要常來看我。三年了,你沒來過一次。”

  她到底在說什么?或許是把我當成了她去世已久的丈夫。在三年前的某一天,她以為再也無法回到身邊的人回來了,這是老人常有的臆想?;蛟S是她過去記憶的再現,那位爺爺在年輕時真的和她分開了三年,她一直在等他回來,如今記憶衰退,只記得自己在等待某個人了。永遠的等待,永遠的三年。

  抑或說,她不是把我當成了曾經年輕的愛人,而是把我誤認為了其他人?也許三年前的某一天,弦弦曾經過這里,走過我現在踏著的石板路,遇到了這位老人,像我今天一樣聽了她的故事,像我現在這樣嘗試著和她對話,并答應了要常來看她。然而弦弦當時不會想到,他將再也不能用腳奔跑,用鼻子呼吸,他可能比這位老人更早見到了她長久等待的人。

  要是有一張照片就好了,我可以拿給老人,問她三年前是不是有個長成這樣的男孩跟她說話,如果她還能記得的話。她不太可能記得了,她可能仍然記得。她說我回來了,樣子變了,但還是以前的樣子。我確實變了,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我了,而弦弦還停在三年前。

  “你好像不是他?!彼龆珠_口了,我看到她眨著干癟的眼睛,似乎看出了什么,“你是個好孩子,但不能騙人。你不是他,你始終是你自己?!?p>  我不是誰?她的丈夫還是弦弦?要是她真把我當成了弦弦,我會很樂意的,并樂意代替弦弦常來看她,幫他繼續(xù)曾經的約定。

  “我不是誰?”

  “你不是他。你是你自己?!?p>  “他是誰?”

  “他要回來的。他還沒回來,你回來了。也很好,你沒把自己給弄丟了?!?p>  不知該說什么了。

  “我有一個小孫女,她和你很像,也會踢球……”

  我問她,她叫什么名字,她沒有答應,繼續(xù)講著。講到最后,好像走過四季的回轉,她忘記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又開始盯著我看,說我回來了。

  或許是可以離開的時候了。我向她說,以后會再來看望她的。也許弦弦真的在三年前做過和我一樣的事,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再過一會我會不會突然死去。應該不會。更大的可能是葉芮陽抱怨我買水買了快三十年。他好不容易在暑假找到一個室內球場,把大伙都從空調房拉出來,而我連買個水都買得這么慢。

  [1]馮至,(1905-1993),原名馮承植,直隸涿州人,現代詩人、學者。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學團體淺草社。1925年和楊晦、陳翔鶴、陳煒謨等成立沉鐘社,出版《沉鐘》周刊,《半月刊》和《沉鐘叢刊》。1930年留學德國先后就讀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1935年獲得海德堡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曾翻譯里爾克的詩歌。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濟大學。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魯迅曾稱贊他是中國最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著有詩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和《十四行集》,亦有《杜甫傳》、《論歌德》等學術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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