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順宗熙和四年,有半年在興修土木,另半年則在打仗與和談。
眼見到了年尾,和談的條件業(yè)已定了下來,出嫁和親的,是先帝的幼女丹霞帝姬。
“呼——”林六郎蠻力推開我家大門時,我正逮了日頭晾曬衣物。見他方一進屋,便一頭栽倒在榻上,似乎有什么重壓終于將他擊倒了一樣。
我迅速將剩余幾件衣物掛起,往圍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水珠,進屋去問他:“將軍這是怎么了?”
“別跟我說話,煩?!彼眯”畚媪搜劬?,說話的聲音都是悶悶的。應(yīng)是聽見了我的笑聲,他又猛地坐了起來,瞪圓了眼睛問道:“你笑什么?”
“將軍許久不來奴這里,偏偏有了煩心事,才想起奴來。”
“小丫頭敢爾!”他忽地站了起來,鐵塔一般將我籠罩在下,樣子頗為駭人。
“將軍怕羞,我可不怕——先把過年錢拿來,前幾次的賬我再跟你慢慢算。”我扭了身子跟他撒賴,想想伺候他許多次,也只得了夏日的那一車冰,著實虧得很了。
“家里那個哭喪一樣,你也學(xué)著她一起慪我是不是?”
哈,看來不是錢的問題!
“將軍?!蔽疑锨俺吨囊滦鋼u啊搖,“奴不敢了,奴白白倒貼給您,成不成?”說罷便踮了腳要去夠他的下頜。
“那感情好?!毖垡娝獕荷蟻?,發(fā)泄一樣兇悍,直將我疼哭才作罷。待他喘息定了,攏了薄被覆在我身上,緩語安慰道:“叫你招惹我,這下可得修養(yǎng)好長一段時間了?!?p> “你也知道,也不怕奴想你?!蔽页榱顺楸亲?,故意把眼睛別過另一邊。
“哈哈,除了你,誰還能真心疼我了?”
“誰都疼我,就數(shù)你最疼!”我捂住眼睛,真真將疼出的眼淚流了下來。
“好了好了,后晌讓林河給你送藥膏來,好不好?”他環(huán)了我入懷,軟語輕柔,顯是脾氣消了,也有心情跟我說話,“你可知我為何如此生氣?”
“我。。?!辈淮荫g他,粗糲的指腹便直戳戳摸上我臉頰,倒將我嚇了一跳。
“爺給你抹眼淚,你好好聽我講好啵?”
于是,我窩在他懷里,聽他絮絮念叨著前朝后宅的私事,直到我昏昏睡去。
夜間,我被嘩嘩的雨聲驚醒,舒展地伸了個懶腰,突然一個霹靂閃過我的腦?!?p> 我的衣服沒有收!
媽呀!我這不是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嗎?
我躥出被子就往門外沖去,也不管身上陡然出現(xiàn)的冷意,手指按上門閂的那一刻,又一個晴天霹靂炸開了我的頭顱——我現(xiàn)在是一絲不掛?。?p> 猛一回頭,昏黃的燭光下,我看到對面一人緩緩抬起一只手,抹掉了鼻端的血跡,眼神閃爍,聲如蚊蚋:“虞兒,你不冷么?”
我?guī)缀跏羌饨兄f回了被子里,捶胸頓足地大聲嚷道:“二哥!傻二哥!你沒事跑到我屋子里來做什么!哎呀呀!羞煞。。。嗚嗚!”
“誰知你睡覺不閂門,連院門也不關(guān),衣服散了滿院,我還以為家里遭賊了。。?!睗M厚出去浣了手進來,將衣袍遞到我枕邊,“我出去了,你把衣服穿上出來吃飯。哦,外面晾曬的衣服,我已經(jīng)收回來了,你不要擔(dān)心?!?p> 我聽著他沉重的腳步聲遠去了,才抽噎著從被窩里探出一雙眼睛來,傻傻地盯著門口半晌,掀了被子起來穿衣。
飯桌上,氣氛一度是尷尬的,幾次沒話找話都斃命于沉默。
“二哥?!蔽医袧M厚,半天才聽見他從碗里發(fā)出一聲悶哼,我也紅了臉問,“二哥,你今年多大年紀了?是不是。。。是不是該成個家了?”
沉默。沉默中,二哥的筷子停住了,飯?zhí)美镏挥酄T火搖曳。
“二十?!边^了足有一刻鐘,滿厚才悶悶地回答,然后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飯,直到把自己噎住,白眼直翻才停下。
“。。?!蔽疑锨芭闹谋?,又斟了茶水遞給他,“二哥,我。。。今天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會了。你,你和四哥、五哥日子不好過,心里更憋屈,這些我都知道,我只恨。。。只恨自己不能幫到你們?!?p> “沒事沒事,”滿厚終于緩過一口氣,放下筷子,抬眼望著我,“我們這么多年混市井,多少也攢了些東西,你想讓我們成家,我、我去張羅?!?p> “哥哥真會說笑話?!蔽已诹俗?,隨手捶他,“連說親的都還沒有,你張羅什么?”
“哦哦,先過年吧,先過年。”
“嗯?!蔽一氐阶约旱淖簧?,“那,咱們過年要回昔花樓么?”
“嗯。。。好?!睗M厚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渾渾噩噩地回答。
“那就這么說定了,過年回昔花樓!”我啪地擊了一下雙掌,將他從迷蒙中喚醒,“二哥,要回昔花樓,就得趕在小年之前。咱們明日就開始收拾東西吧,好不好?”
“哦,好。”
鬼宅這邊并沒有什么得用的東西,短短半日便收拾妥當(dāng)。滿厚去車馬行說定了一輛小騾車,明日一早卯時來接。
“二哥,卯時是不是有些早了?”
待他從昔花樓報信回來,我們又檢查了一邊所帶是否齊全,才就著熱水撿中午剩下的小籠包充饑。
“沒事,曹阿姆說,讓咱們從前門進來。姑娘們都在后院睡著,不妨事的?!?p> 我答了好,又問:“林將軍那邊呢?有沒有告訴他?”
眼見著二哥的手頓了一下,卻也答了:“回來路上遇見林河,我告訴他了。還有。?!彼麖膽牙锾兔鲆粋€小瓷瓶,遞過來我面前,“是林河送來的?!?p> 我并沒有問是什么,他答應(yīng)過的東西,向來是不糊弄人的。
回家過年的事情便這樣敲定了。
今年皇帝嫁女,雖不及去年彩車會時熱鬧,但各路小道消息也已漫天飛了,尤其是脂粉鋪子和綢緞莊,統(tǒng)統(tǒng)打出了類似“帝姬嫁衣所用布料”“帝姬御用脂粉”這樣的招牌,想來也是很下皇帝臉面的。
初初回到昔花樓,年節(jié)的氣氛陡然濃郁起來,裁衣師傅、酒樓大廚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
百姓人家過新年要掃家、裁衣、備炸貨,按曹阿姆的說法,“我們昔花樓也不能甘于人后”。官員們年下不會常來,她們便將空置的屋子先打掃起來,然后叫來裁衣師傅給姑娘們量身,衣服也先做起來,等衣服的空擋,我們便用來做其他事情。
看見這一樣樣歸攏起來的事務(wù),才恍然覺出家的溫暖來。
“姐姐你哭什么?沒聽見我們的笑話么?”
這邊廂收拾打掃,那邊阿薔的嘴也不停,還不時呸呸幾下落進嘴里的大團灰塵,將眾人的眼都笑得彎了去。
“哦,你們說什么了?”我笑著問她。
“還不是老太妃去太后娘娘那里央鬧的事情?真真是笑死了人!”另一個小丫頭插言。
“他們鬧什么?”
“丹霞帝姬遠嫁唄。”那個小丫頭繼續(xù)說道,手中的活計卻沒有稍停,“啊,不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丹霞公主了——要與北燕和親嘛,阿姆說,封誥必須高一點。”
“那。。?!?p> “是丹霞公主的生母夏太妃,舍不得女兒遠嫁,去太后那哭訴,被皇帝一頓排揎,給臊回去了。”黃娘子也跟著解釋,越說越覺得好笑,竟不自禁地嗤笑出了聲。
“都是可憐人,娘子也別太過了。”阿薔眼角眉梢也有藏不住的笑意。
“許是大臣和太后這次是達成一致了吧,和親這條答應(yīng)得倒是干脆?!蔽也聹y道。
我沒有說出的是,丹珠帝姬也在六哥面前鬧過,許是物傷其類,她當(dāng)年也是一枚棋子吧?一枚拴住大司馬大將軍的棋子。
讓我更加耿耿于懷的是,丹霞比丹珠年紀小了許多,為何丹霞已然冊封公主,丹珠仍舊是個帝姬?單單是因為和親么?或許。。。我該去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