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用餐地點,被安排在麥哲倫大食堂的二樓。一樓多數(shù)是員工吃飯的地方。那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排隊打飯打菜,排隊找位置就餐,仿佛午后學(xué)校的食堂。餐食也是清一色的快餐。二樓就相對安靜多了。不僅有菜單,還有服務(wù)員。
“羅總,你們先用餐!” Jason與服務(wù)員交代好后,叫住羅漢說,
“張總要不與我們一起吃?”羅漢問,
“你們先吃吧!我去老板那里,正好我再說服一下他!”說完,Jason又多看了幾眼霍菲。他拍了羅漢的肩膀,離開了。
“嚴兵,你們先吃!我打個電話,吃完我們討論一下!”說完,他追著Jason出去了。
四座的圓桌,只剩下霍菲與我,面對面坐著。她拿起菜單,點了她的午餐,我則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沉默著。
“嚴總,需要我?guī)湍泓c嗎?”她抬頭問。
“哦……我自己來吧!”我尷尬地笑了笑道。
我依舊是點了那扣了一坨米飯的咖喱雞塊。這是我來了菲律賓唯一一個覺得與自己還算熟的本地東西,突突不算?;舴朴貌徒砑堊屑毑林诩t,我盲目的看著手機,這還是第一近距離看霍菲。她的確在年齡、氣質(zhì)、品味上甩羅嫂幾條街。只是霍菲的纖瘦與美顯得有些遙不可及。而羅嫂的微胖與潑卻很接地氣。我反復(fù)玩味著羅總的這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人,想像著,她們?nèi)缤_胖子的兩個奶瓶一樣,在他餓的嗷嗷待哺的時候,供他貪婪地左吃一口,右吃一口,充足的夜奶把他養(yǎng)的膘肥體壯。
齷齪之人,必然想到的是齷齪之事。就好似青皮,見到咖喱雞塊飯的湯汁,首先想到的是某人拉的稀。讓你頓時味口全無,每吃一口,還會腦補著令人作嘔的畫面。我的咖喱雞塊被端上了桌。青皮沒在,那躲藏在心里,畏首畏尾的怯懦貨在幸災(zāi)樂禍地喊道“快看!屎!快看!某人拉的?。 ?p> “沒用的東西!”我竟罵出了聲,霍菲驚訝地看著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咬到舌頭了!”我尷尬地掩飾道,她撲哧的笑了,不小心被湯嗆到。羅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進來,一屁股坐到霍菲的旁邊,面帶春風(fēng)似的說道:“聊的還挺開心啊!”霍菲捂著嘴,小聲咳著,搖著頭。我更加尷尬。
“給我也來一份那個——”羅漢指著我桌上的對服務(wù)員講“那個雞,稀的,叫什么來著?”他問霍菲。
“Chicken curry with rice?!被舴普f道,
“chicken!”羅漢對服務(wù)員說道,
該死的怯懦貨在心底狂笑著,我的嘴角不免泛起了微笑,我又想起了青皮對這道菜湯汁的形象比喻。我想,發(fā)明這道菜的人確實是生氣了,他把最美味的東西做成最惡心的樣子,來懲罰那些貪食的人。
我用勺子謹慎地避開了那些湯汁,挑揀著白米飯吃。
“哎呦!技術(shù)總兵,挑食?。≡鄣姆桨傅米円蛔儼。 蔽铱嘈χ?,我扔了難啃的骨頭,專挑鮮嫩的肉吃,他在說老系統(tǒng)改造的事情!我害他陷了泥坑。
“剛剛jason與我透了底……我們接標,問題不大……”他壓低了聲音說道,
全公司上下無人不知的“八臂羅漢”,又一次掌控了全局。也包括這四人位的小餐桌。我想起了會議室里呆瓜一樣的兩個同行,此刻的他們,可能已經(jīng)淹沒在一樓浩浩蕩蕩的進食大軍里中,面對羅漢的八路法器,他們能用什么來抗衡呢?
吃完午飯,羅漢堅持要帶我去俯瞰一下宿務(wù)。我們便去了麥哲倫最高的地方—大廈的天臺。
“嚴兵,你看!遠處被灰塵籠罩的地方。房子雖然造的慢,不久這里會變個城市出來!這城市的發(fā)展,誰也阻擋不了,公司也是!”他望著遠處還在建設(shè)中的那片樓說道,他話里有話。
我聽得出這弦外之音。我想說,我的薪水扣了房租、車貸,再除去水電、油費、網(wǎng)費、日常開銷,余下的部分僅夠維持溫飽。就等做完一個大項目能多拿點項目獎金??尚列量嗫鄮б粋€項目,每天加班熬夜,還得對老板與客戶都得強顏歡笑。到頭來錢賺不到,空賺吆喝,項目搞砸了,還要背黑鍋……話到嘴邊我又咽了下去。這無異于翻出兩個空口袋,報怨自己太窮且志短。我無耐地嘆了口氣。
“你呀!特別像我之前的一個項目經(jīng)理……”他說,
“老油條么?”我問,
“切!他們算哪門子技術(shù)?”提起油條,羅漢有些不屑。
“叫個......二郎神。”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二郎神”這個奇怪的名字。
“他呢,跟你一樣!有自己的想法,有執(zhí)行力。但是,這想法太多。你知道,想多了,不好!”他皺著眉頭說道,“一個坑里摸爬滾打的兄弟,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既來之,則安之?!彼脑掞@得意味深長。
這八臂羅漢我十分了解。他最擅長軟硬兼施的手段。AM集團這個項目,我們中標肯定是妥妥的。但是老系統(tǒng)是否開發(fā)底層源碼給我們,依舊是頭上懸著的一把刀。我應(yīng)了,我部門的人都會被塞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七七四十九天后,練不出什么齊天大圣,只會出爐一群形容枯槁的程序員。項目的整個技術(shù)難題、人員流動、加班加點所有的巨大壓力都將“轟”地一下把我們吞噬。直至項目交付才能如被剝了層皮,從昏天暗地的項目中,重見天日。那種坐牢一樣的煎熬,我真的沒有勇氣去再次面對。我已做好了逃跑的準備,本來以為可以找到一塊終老之地,卻不曾想才安穩(wěn)地過了幾天安逸的日子。逃亡又要開始了。內(nèi)心的怯懦貨抽泣著,猥瑣的擦著鼻涕,我苦笑著。
“我知道你們做技術(shù)的,有的時候干項目不全是為了那一點money!你們有自己的職業(yè)堅守,我佩服!”羅漢說,
“不為那點money,我們拿什么活命啊!你說職業(yè)堅守,那就談點高尚的!”我在心里喊道,“羅總,老系統(tǒng)不開放底層源碼給我們。我們用自己的腦袋去撞,是撞不開的!”我一字一頓地講道,
“何況他們那老系統(tǒng)的預(yù)算就那么點錢,干下來也沒多少油水!”我補充道,
我想說你別在糾纏那雞肋一樣的老系統(tǒng)改造了,把你八個肩膀子的力量全都用在新系統(tǒng)上來吧!
“完整性!你知道嗎?項目的完整性,我們要的是這家公司的整個項目!”羅漢有些急了,他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個圈說道,我想起來了,老板要全部拿下。
“我們”他一直強調(diào)的我們,因為那是老板與他,當(dāng)然不包括嚴兵。因為嚴兵享受完這趟海島游,打算腳底抹油,一溜到底了。
“他們在菲律賓的規(guī)模你也看到了。旅游、棕油加工貿(mào)易、煙草還有娛樂產(chǎn)業(yè)!那么多股東!多大的產(chǎn)業(yè)!他們的老系統(tǒng)眼前是改造,終有一天還要重構(gòu),找誰?”他問,
“誰改的找誰??!”我說,
“對??!我們不接老系統(tǒng),只做眼前的新系統(tǒng),他們整個項目我們就只做了一半!來競標的公司想法都跟你一樣,哪個錢好賺挑哪個!你得學(xué)會用老板的角度就考慮問題!”羅漢一拍大腿道。
“老板,老板,又他媽的老板,我的老板向來只對他的錢友好!”我在心里罵著。
“老板不會分錢給我!項目不賺錢時更不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項目多賺錢,這樣我才有的分!我跟你不一樣!這項目我接下來,前提是我得能干!說了八百遍了,不開放底層源碼給我們,你請多牛的技術(shù)團隊來都白搭!項目是大??!很大!十二個股東呢!你去動員動員關(guān)系,就能拿下。但是技術(shù)實現(xiàn)呢?我把我的人,都一個個的逼著上吊,他們也拿不出來你要的東西!我拿什么交差?”我忍不住嚷道,我嚷的有些歇斯底里,幾乎掏空了自己去證明前面已經(jīng)無路可走。
“這有什么難??!以前說不能干的項目,后來不也都干成了嗎?”羅漢有些詫異,我過于激烈的反應(yīng),令他很意外。
“過去的項目……”我嘆了口氣,揪了一把自己的頭發(fā)遞到他眼前。青皮揪一根,我都心疼,因為它確實所剩不多。我才這個年紀,接連熬夜一個月,從鏡子里看都像自己的父親。
羅漢瞥了一眼我的頭頂,或許他也意識到,那里的頭發(fā)逐漸稀疏。他將要有個禿頂?shù)耐铝恕?p> “回頭我給你弄點生發(fā)的洗發(fā)水!特別管用……”他尷尬的說,“行啦!不就一款軟件嘛!至于嘛!弄得跟讓簽賣身契一樣!”他笑著說道,他倒自己會借坡下驢。
在他們眼里,一串串如鬼畫符一般的代碼,毫無生機可言。我再有力的辯白都是絕望的陳詞。是的,商品降價時可以打折,服務(wù)不好時能給臉色。技術(shù)呢?它能打折嗎?羅漢雖有八臂,但他不是技術(shù)。所以他心里沒有技術(shù)。每一個程序,無論它的大小,簡單或復(fù)雜,都可謂是稱得上一件富含藝術(shù)的商品。他傾注了編寫人員的時間、精力、創(chuàng)意與期待。它摸不著,也看不見。只有在你使用的時候,才能去細細的體會創(chuàng)作者的邏輯與思想。你把它當(dāng)成工具,就抹殺了它的美。我們自己在這龐大的現(xiàn)代社會機器中,不也是程序嗎?我們被當(dāng)藝術(shù)品一樣創(chuàng)造的時候,傾注了愛我們?nèi)说臅r間、精力、創(chuàng)意、期待與愛。但是我們卻經(jīng)常被當(dāng)作工具來使喚,或者干脆操控別人當(dāng)工具。我時常覺得自己就是那些程序,卻總被拿來當(dāng)作工具,所以我跑?。√影。∫恢毕胝覀€地方,期待著自己在那里或許會被善待。
羅漢低著頭,他沉默了。
“二郎神??!后來自己去創(chuàng)業(yè)了,給你的雪茄就是他送的?!彼麌@著氣說道。羅總口中的二郎神,不是那個使著哮天犬,三只眼的神。是與羅漢、老板共事了很多年,最后分道揚鑣的技術(shù)合伙人。
“我??!跟他的情分還在,畢竟那么多年天天混在一起??墒前?!人與人之間,一旦有了隔閡,這情分就變了味道,熟悉又陌生啊!”羅漢酸溜溜地說道。他的意味深長,我要到很久以后才能明白。他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低頭不語。地上的欄桿都被風(fēng)雨侵蝕掉了皮,生了銹。我就如同那風(fēng)要吹走的生了銹的鐵皮,誰還會去在意那欄桿上生了銹的鐵皮呢?誰會去在意一塊生銹的鐵皮呢?
“有些人,你看第一眼就知道,這個人會跟你一起很久?!绷_漢用腳蹭著欄桿的銹說道,
我想他說的是霍菲。
“可是時間長了,你又得保持點距離。”他說,
我想他可能對霍菲有點膩了。
“怕他把索取當(dāng)成理所當(dāng)然,怕他不付出。怕時間長了,拎不清自己......”他繼續(xù)說道。
我心想,霍菲終于開口跟你談條件了吧?
“最難的是拿捏這斗養(yǎng)恩升養(yǎng)仇的分寸?!彼欀碱^說道,
我心想,霍菲這么漂亮,她圖你什么呢?不會是圖你肥頭大耳?睡覺打呼嚕吧?
“更難的,是彼此成長,學(xué)會珍惜?!彼麌@氣道,
我想,傷心了吧?羅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樣紅。霍菲這朵大紅花,不會一直戴在你這個已婚的男人身上。
“你與他的距離,越來越遠。等哪天他學(xué)會了珍惜,再回頭來。那種感覺,那感覺就既熟悉又陌生!”他說完,竟有些傷感,我頭次見到他威武的八臂垂下的如此無力。
他說的是二郎神。
我看不清羅漢的牌,永遠也捉摸不透他八路法器的打法。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我不是那會議室里的兩個呆瓜。現(xiàn)在給不給鑰匙都無所謂,開不開放底層源碼都不要緊。我內(nèi)心躲躲閃閃,抹鼻涕抹淚兒的家伙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我低著頭,沉默著離開了天臺。推門的時候,正與進來的霍菲撞了個滿懷。
“羅總,會馬上開始了!”霍菲招呼道,
我要重回戰(zhàn)場了,但愿那里沒有高不可攀的高地,也沒有拔不出腿的泥潭。補充完給養(yǎng)與彈藥的大股東們,又重新列隊到戰(zhàn)壕里。大概是吐了喉里的蠟,放了膀胱里的水,他們個個顯得士氣高漲,斗志昂揚。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竟出了一層細汗?!皵±玻 毙睦锏墓眵群爸?。Jason簡單地說了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就將進攻的大旗交給了濃眉大眼哥。濃眉大眼哥探出頭,對禿頂、圓眼、黃膚的老人說了一通。
?。ǚ品椒g):“上午我們談?wù)摰睦舷到y(tǒng)改造有些爭議,老系統(tǒng)改造,我們單獨立個項。所以我們希望貴司把重要的研發(fā)力量放在新系統(tǒng)的建設(shè)上。”
我看著羅漢與霍菲,霍菲遞過來一個眼神,那里充滿了同情。不妙,我與羅羅漢在天臺的爭論,她都聽到了。
“老系統(tǒng)的改造雖然方案上我們沒作為重點。因為重點都傾斜到新的系統(tǒng)上來了。經(jīng)過討論,我們認為老系統(tǒng)的改造問題也不大?!蔽仪辶饲迳ぷ诱f,
濃眉大眼哥與大鼻子、有點橫肉的大叔相互低語了幾句。對此,頗令他們意外。
?。ǚ品椒g):“不開放底層源碼,你們也能實現(xiàn)?”
“不能!這是個安全問題!”我說,
霍菲翻譯與他聽。濃眉大眼哥笑了。這個明顯是個技術(shù)坑。我若夸下海口說能,一則顯得我對技術(shù)無知。二則,他們會在給我們的合作協(xié)議里,增加厚厚的一本信息安全保證協(xié)議。
?。ǚ品椒g)“那請問如何實現(xiàn)?”
“派駐我們的架構(gòu)師與研發(fā)團隊過來,在貴司現(xiàn)場做。”我回答道,這是最誠實的回答,也是最無奈的選擇。
(菲方翻譯):“預(yù)算會增加嗎?”
“我們會盡量控制在原有的預(yù)算范圍之內(nèi)。老系統(tǒng)日后要與新系統(tǒng)對接,老系統(tǒng)最好也由我們接手!”羅漢再一次將割裂開來的需求又縫合了在一起。他勢必要全部拿下。
對面的大股東們相互交頭接耳地討論著。我們的技術(shù)優(yōu)勢很明顯,現(xiàn)在又放寬了條件。他們沒理由不答應(yīng)。
?。ǚ品椒g):“那么老系統(tǒng)的改造方案就這樣確定,詳細的也請貴司會后再整理給我們。”
八臂羅漢揮舞著他的八路法器,他又一次地成功地掌控了局面。但對我來說,可能是件壞事,因為我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會來這地方,吃咖喱雞塊了。
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jié)果,要么忍,要么滾。我毫無羞恥地選擇了后者。又要開始早已熟知的逃亡生活,那怯懦貨已經(jīng)開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離開麥哲倫,回過頭來,分明看見那沖天的火光從十二個大股東的會議室熊熊燃起。連同我那冗長的方案,還有揮舞著八路法器救火的羅總,他們在燃燒殆盡后會化為灰燼。風(fēng)一吹,什么也剩不下。而我,我很快就會將他們忘記,忘的一干二凈。
再見了羅總,任何時候都可以掌控局面的八臂羅漢。我不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二郎神,我只是個食盡人間煙火,看透了人情冷暖的蹩腳貨。我不會把自己的有限生命全部浪費在這無限的項目中,我要去找一個可以安逸到等死的安樂窩。
吃不飽,就跑,吃不好,就逃。我一貫的生存策略,我逃逸人生的信條。這一次,也不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