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親叫霍晨曉,一所普通大學里的地質(zhì)學教授。
在霍晨曉沒來學校教書之前,他在煤礦工作.負責煤礦勘探、開采總的質(zhì)量管理。
再早些時候,霍晨曉那會還年輕,一直在煤窯里不見天日地背煤。
直到一九七七年國內(nèi)恢復高考。招生對象是工人農(nóng)民、上山下鄉(xiāng)及回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復原軍人、干部及應(yīng)屆學生。
高考的文件從市里下發(fā)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又到鄉(xiāng)里,等消息到礦上的時候,霍晨曉正弓著背,背著一大筐的煤剛從窯里出來。他渾身上下裹著漆黑的煤灰,刺眼的陽光晃的他瞇著眼,淌著淚。
“霍晨曉!霍晨曉——鎮(zhèn)上讓你去參加高考!”生產(chǎn)隊長在機器嘈雜的轟鳴聲中大聲吼道,
“去鎮(zhèn)上搞個啥?”霍晨曉抹著臉上的泥灰聲音沙啞地問,
“高考!高考——”隊長竭力地喊著,試圖壓過選礦機的轟鳴聲。
霍晨曉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與他臉上漆黑的一層煤灰和成了泥。他顧也顧不上擦,背上沉重的一筐煤撲通一聲墜地,濺起厚厚的一層灰。
“從此不再受苦了!”他含著淚花說道。
霍晨曉的命運在此刻轉(zhuǎn)折了。
一九七七年高考的恢復,改變了幾代人的命運,也包括霍晨曉的。在他心里,這一生都要感恩的,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與母親,就是當時三次被打倒,三次都站起,在教育界撥亂反正的鄧同志。
這股子力量,這種勁頭,從霍晨曉的內(nèi)心不斷噴涌而出,使他在學習、工作、生活中從來都不知道疲倦。
霍晨曉成了一九七七年五十七萬高考大軍中的一員。他沒有辜負自己的努力,如愿地考上了大學。與此同時,全國上下掀起了前所未有的讀書潮。
圖書館早上六點開門,還沒到六點,門口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到了開門的時間,前來讀書的人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圖書館,有些圖書館的玻璃門都被擠爛了。進來的人出不去,出去的人又回不來。離開座位,轉(zhuǎn)眼就坐上了人。人們廢寢忘食地讀書,整個圖書管理塞的滿滿的都是人。座位坐滿了,人們就坐窗臺上、地板上,連樓梯的過道里都是席地而坐的閱讀的人。
霍晨曉也不例外,他早早便起來帶上大餅與水壺,他在圖書館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他的讀書欲望與求知欲望被徹底激發(fā),他被周圍成千上萬的人感染著,被內(nèi)心那股不斷噴涌的力量驅(qū)動著,當時最熱門的一套叢書是《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而從煤窯走出來的霍晨曉卻選擇了地質(zhì)勘探的相關(guān)書籍。他忘不了在煤窯里屈膝弓背,一筐一筐地背煤,那段極其艱苦的歲月,是他走向黎明前的黑暗,他要從那里站起來!
那個“讀書無用”的荒唐言論,在那個年代,就這樣被全國上下熱情高漲的讀書大軍踏的粉碎。熱潮中,人們收獲的不僅僅是知識。
霍晨曉幾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他不僅出色地完成了學業(yè),還考上了研究生。畢業(yè)后,他帶著這幾年在學校、圖書管里積累的沉甸甸的一摞專業(yè)知識,回到了礦區(qū)。
當他再次站在礦坑上,走著過去一步一步向前挨的那條漫長的坑道,看著身邊不斷經(jīng)過的那些黑的不能辨認的工友,汗水將他們的笑容與疲憊黏在了一起。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蹣跚的影子。
此刻霍晨曉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他內(nèi)心的那股力量被徹底點燃。他分明能感覺到身體從里到外不斷噴涌著火熱,他的靈魂在熊熊燃燒。他熊熊燃燒的靈魂沖破枷鎖,變成了巨人。巨人頭頂著云霄,腳撐著大地,氣貫長虹的精氣籠罩著整個礦山,他勢必要這里天翻地覆。
霍晨曉真的成了巨人。
他憑借扎實的專業(yè)知識,給礦區(qū)帶來了先進的管理經(jīng)驗與科學的開采技術(shù)。他十幾年堅持不懈地努力與勇往直前,令百年老礦頭頂上的天不在晦暗,礦區(qū)成了中國六大無煙煤礦之一。運用現(xiàn)代技術(shù)開采的高品質(zhì)無煙煤不僅在國內(nèi)備受好評,還常年出口中東、歐洲等國家,在國際上享有很高的聲譽。
但是載譽滿滿的霍晨曉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煤礦工人,十幾年的努力,礦區(qū)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過他的足跡,每一個礦坑,每一車礦石都在他的數(shù)據(jù)記錄里,常年的井下工作令他的肺、腸胃與關(guān)節(jié)都產(chǎn)生了病變。
他很清楚改變自己命運的是什么。這具承載了他熊熊燃燒靈魂的軀體漸漸變得孱弱。將近四十歲的霍晨曉毅然回到了當初改變他命運的地方,那個讓他在這里積累到了命運足夠厚度與無限能量的學校。
他打算把這種精神與能量傳遞下去,于是他將自己的專業(yè)知識與礦區(qū)作業(yè)經(jīng)驗傳授給了自己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同時他也沒有放棄對新能源的探索,因為他清楚,煤礦的儲量再大,終歸會有挖完的一天,技術(shù)再先進,也只是加快了對能源的汲取進程。
當他仰望著無星的夜空,他想對自己兒時常常許愿的星星說些什么,他卻意識到歲月已流逝太久,遠到他看不清,也感知不到。
霍晨曉第一次的命運轉(zhuǎn)折是一九七七年的高考,那么他命運第二次的拐點便是遇到了史學系的一名老師,并娶她為妻,也就是霍菲的母親。
霍菲的母親出身于書香門第,有著與霍菲一樣的優(yōu)雅與聰惠。她的祖上乃是清乾嘉年間極富盛名的乾嘉學派王明盛的得意門生。
這乾嘉學派又稱“乾嘉之學”,是清朝前期的一個學術(shù)流派,以對于中國古代社會歷史各個方面的考據(jù)而著稱。由于學派在乾隆、嘉慶兩朝達到鼎盛,故得名。
乾嘉學者搜集鉤沉,輯佚許多亡佚的文獻典籍。而乾嘉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便是明末清初赫赫有名的大儒——顧炎武。
清朝末年面臨內(nèi)憂外患,乾嘉學派逐漸淡出歷史舞臺,但是百余年間一大批飽學之士刻苦鉆研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研究、總結(jié)、保存?zhèn)鹘y(tǒng)典籍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霍菲母親的祖上作為乾嘉學派眾多學者之一,主要的工作是對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輯佚等,所以當時很多極具學術(shù)價值的古籍、文史類書籍也成了她祖上的私藏。
這本明代的手抄本《島夷志》當屬其中,而后祖上先人雖然也大多從事學術(shù)相關(guān)的工作,但私藏的古籍文獻隨著年代更迭、戰(zhàn)亂、焚毀、家境的沒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里不斷遺失,到霍菲母親這一輩,緊緊剩下一本涉及古代地理史學的書,也就是我們前文提到的明代手抄本《島夷志》。
向來對地質(zhì)學癡迷的霍晨曉一下子就被《島夷志》中關(guān)于地質(zhì)的奇聞異類所吸引?!秿u夷志》的出現(xiàn),就如同夜空里閃耀的群星一樣,令霍晨曉仰望夜空的時候不再迷茫。
那兒時夜里璀璨的星空時常闖入他的夢里。黑夜下的蒼穹,繁星爭相閃爍,仿佛是天上的神仙在穹廬之上潑灑了各式各樣的珠寶,看的人心里直癢癢。
小時候的霍晨曉總會一個人安靜地仰望著星空,他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星星。后來自己的人生與煤炭勘探、開采結(jié)緣,他認為這也源于星辰,從地下開采出來烏黑閃亮的煤也與這夜空里的繁星一樣,只不過它們要在烈火中褪去黑色,釋放自己的光與熱。他愈發(fā)覺得自己像極了與之打了半輩子交道的煤,那一塊塊、一顆顆閃著烏黑光亮的煤,從不見天日的礦井里被開采出來,只有融入烈火中燃燒,方能釋放與感知自己噴涌著的無盡的光與熱。
煤與生俱來的外表便是黑,再普通不過的黑色,而那黑色里面蘊藏的是光、是熱、是可以燃燒一切的力量,那便是煤的靈魂,也是霍晨曉他自己。他相信,終歸有一天,他可以尋找到這樣的靈魂。
他曾是巨人,巨人不會倒下,沖破枷鎖的靈魂是自由的。
當潛心研究《島夷志》的霍晨曉再次遙望星空的時候,隱約可見北斗七星在閃爍著光輝,那光輝劃破天際,再次令他的靈魂震顫,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那是種召喚,如同號角一般,他要再度揚帆起航了,因為命運之輪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動。
霍菲出生后,霍晨曉愈發(fā)覺得自己的命運不該止于傳道、授業(yè)、解惑。他的靈魂本來就不可能安于一隅。
為了尋找“南巫里”這個地方,他先后去過沖繩島、菲律賓群島、關(guān)島、加林群島,再向南俾斯麥群島及所羅門海南面的所羅門群島。他的足跡幾乎是沿著菲律賓海與南太平洋劃了半個圈。他沒有我們幸運,甚是連小巖井雄的亦不及。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冰箱、洗衣機、電視對于普通家庭來講是奢侈的物品,就更不用提電子地圖、導航儀、聲吶探測、GPS這類先進的航海電子設(shè)備?;舫繒缘膸状螄L試都以失敗告終,他只能再次回校從事地質(zhì)學勘探的學術(shù)研究,但是他的心早已迷失在南太平洋中,那個叫“南巫里”地方。
許多年后,霍菲長大成人,她邁入大學校園,霍晨曉已經(jīng)近六十五歲。在這個耳順已至的年齡,霍晨曉的內(nèi)心已再無波瀾,他巨人一般的靈魂也已疲憊不堪。他已經(jīng)沒有了勇氣去再次燃燒自己,更無力量去打開通向南巫里的大門。沒有了北斗七星,也沒有了夜空中璀璨的群星,《島夷志》就如同被施了咒,永遠封禁在了他的心門里,落上了厚重的一把鎖。
二零一五年,深秋,霍晨曉的肺病加重,令他的呼吸變的困難。與此同時,日本東京拍賣會上拍出了一本明代手抄板的《島夷志》,成交價格為十八億日元,折合人民幣一千萬元。買受人是日本的一個知名商會。
但那本不是霍晨曉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