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湖必須手執(zhí)一封沉甸甸的信函才能踏實地走進童家大門,信封里裝的是血汗錢。不到五千塊。上次親手送信封回來是在一年前。
童家有一個兇狠無比的中年婦女,童湖從未將她和傳統(tǒng)母親的形象掛上等號。她自有一副面容在童湖心中,而且越發(fā)猙獰可鄙。
是她叫童湖十六歲輟學去工作,供養(yǎng)比大兩歲的姐姐童優(yōu)。童湖成績優(yōu)異,童優(yōu)遜色不少,重讀一年才勉強考上不算好的大學。事實如此清晰,童太太卻睜眼說瞎話,叫童湖輟學的理由竟然是童優(yōu)天資聰穎前途光明,童湖笨頭傻腦,無謂浪費時間。
其實童太太可以用家中存款不足,無力供養(yǎng)兩個孩子繼續(xù)讀書為由。這也是事實,可是她偏偏不說實情,卻用刺傷童湖感情的惡毒語言來達成自私的目的。
最令人厭惡的是,童太太總是從脫口而出的惡語中得到滿足,尤其是看到童湖落入到傷心失落的陷阱中,更覺歡欣,她完全沒有將童湖放在眼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施與打擊。
童湖已經(jīng)供養(yǎng)到姐姐童優(yōu)讀完博士,童優(yōu)原本成績平平,大一那年突然變了一個人,立誓從學習中改變自己,那種堅決異常罕見。提升文憑資質(zhì)的想法得到童太太大力支持。
最高興的是童太太,她對童湖說,若是全家供著你讓你繼續(xù)學業(yè),你是什么都考不上的,你的命是要受窮一輩子的,我找人算過。
童優(yōu)已經(jīng)畢業(yè),童湖不用供養(yǎng)姐姐,卻還得繼續(xù)給童太太信封,理由是家長花費了四百萬才養(yǎng)大一個孩子,這是最權(quán)威的數(shù)據(jù),可不是她瞎編的。所以童湖欠她四百萬,分二十年還清,一年還二十萬。
她沒有讓童優(yōu)還她這筆巨款,只讓童湖一人還清。
聽起來不可思議。其實,了解童家的人都知道,童太太的決定沒什么不可思議的,即使聽起來不近人情到荒誕的地步,童家的人還是必須要執(zhí)行的。
童湖必須執(zhí)行,童太太抓住了她的把柄,她親眼看到時年九歲的童湖舉起一條結(jié)實的木枝失手將人一棒槌打死,那是個雨夜,水珠漸起半公尺高,大雨很快沖刷干凈斷枝上的血液,挨打的倒霉鬼被雨水淹沒,兇手跑得不知去向。
童太太將童湖行兇的斷枝帶回了家。并于童湖十六歲時將斷枝展現(xiàn)在她眼前。
童太太故意在一個下雨天,向童湖提及這段往事,現(xiàn)實和回憶交錯,童太太難免添油加醋。一切以童湖答應(yīng)自己的要求以及用言語深深刺傷她為目的。
所以,童湖必須事事聽從于她。從十六歲輟學時到如今,整整十年,無一天不生活在童太太的威逼要挾之下。
童湖走進屋子,看到滿地狼藉,一片混亂,心里真是高興,廚房里還時不時自行摔破一兩塊碗。若是全都破碎了才好,不是碗和玻璃,是整座房子和那些人,碎了才好。
屋子里充斥著濃郁嗆人的香水,帶有攻擊性,只有童太太認為這類型的香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致命是肯定的,絕對沒有吸引力。
童太太既自負又偏執(zhí)。愚蠢,童湖暗暗罵道。五十一歲的婦人用三十歲女子的香水,對外貌從不失去信心是件好事,卻總要將根本沒有的魅力加諸在自己身上,不肯接受皺紋和斑點,丟掉的容貌又不用善良和慈愛去補回來,真是個老蠢驢。
童湖知道這混亂是誰造成的,天鵝從路口接她回來,一路上已經(jīng)告訴了它所知道的所有事。
“桔樂?!蓖暗馈?p> “姐姐!”桔樂跳到了她身后。
童湖手中多了個鵝蛋大小的水晶球,發(fā)出晶瑩的藍綠色光,“這件禮物好極了,特別神奇,送給你的?!?p> 桔樂興奮地拍了拍手掌,“禮物?為什么送我禮物?”桔樂還是想考一考童湖,想知道他在師父心中的分量。
“你的生日禮物啊,這叫天水蓮,可神奇了……”
玄關(guān)里有動靜,童湖把桔樂藏在窗簾后面。
童太太對亂像視而不見,只關(guān)心致命的香水。她的氣息越來越恐怖,童湖打手勢叫桔樂不要出來。
童太太從臥室的梳妝臺下拾起碎成半塊的香水瓶,氣急敗壞,大叫童湖滾進來,童湖剛要和桔樂逃走,童太太已經(jīng)沖到童湖面前,她的頭上出現(xiàn)黑云,童湖能看到,她有這項特別的本事,能夠判別出惡人行兇或者作惡前出現(xiàn)的特殊征兆。
區(qū)區(qū)一瓶香水,竟然讓她生出惡念,她的魔障究竟有多重?
童湖心一橫,想拿著信封逃出去,一瞬間,信封卻被童太太搶了過去。
黑云變成了烏云,童太太的殺氣已減弱一些。這是金錢的好處。
可她必須要解氣,她想打人,可是意料不到,她落在童湖頭蓋骨上的拳頭已被接住。
童湖也有氣,不是怒氣,倒不如說是靜氣,她的眼神異常堅定,力量很足,童太太被她的眼神所威懾,她看到了她眸子里泛起的綠光!
“妖精!”童太太剛說完即被一陣爆烈聲嚇得夠嗆。桔樂朝她扔盤子,放心,桔樂不是拿盤子扔她。盤子精準地碎在她的腳邊。他認出了她,在自家房子里見過,她想要做桔樂的媽媽,可她還有丈夫,那一次,她身上香水的氣味惹惱了桔樂。
他記住了這刺鼻的味道,終其一生,都把這味道和“討厭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桔樂當時并不知道她就是童太太,在鎮(zhèn)上不常見到她。見到了她,當然不能放過。
童太太大罵:“你這個沒有用的小蠢蛋,我們憑什么養(yǎng)你?你父親為什么拋棄你,就因為你調(diào)皮搗蛋招人厭,你父親恨死你了,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做,沒用的東西!”
桔樂說:“我不是沒用,我會——”桔樂去了廚房,將剩下的碗盤子和杯子通通砸在地上,還朝童太太扔了好幾個!
“走吧,桔樂。”童湖終于把桔樂拖走了。
“你是妖精!”童太太對著童湖的背影吼道。
童湖和桔樂去到了馬家的屋子前。她和桔樂一起將水晶球種下。
水晶球埋在土里,一會兒便發(fā)了芽,接著長成了樹干,伸出了枝椏,像一朵花不疾不徐地開放。樹干一下子變得粗壯挺拔,足有房子那么高,枝椏上吊了至少七片巨大的葉子,像碧綠的荷葉那樣鮮翠欲滴,葉子一開一合,合起來呈貝殼狀。
葉子搖搖晃晃的,向童湖和桔樂打招呼,桔樂也對它們擺了擺手。有一片葉子垂下了腦袋發(fā)出了禮貌的邀請,童湖牽著桔樂跳了上去。
如同來到一個奇妙的碧綠世界,一片葉子上容納兩人足足有余,起碼可再容納兩人。童湖搖了搖手,葉子翻轉(zhuǎn)了半片。他們像珍珠一樣住在貝殼里,又像住進了一間永遠不被敵人找到的安全屋。
安全,是童湖心中永恒的追求。
安全,舒適,涼爽,新奇。
“哇!姐姐,還有花耶!”
葉子打開了,桔樂跳到了花朵上,數(shù)不清有多少朵純白清香的花朵,像蓮或芷,這些花把桔樂拋來拋去,桔樂竟然在空中翻起了跟斗。
真是膽大,純真,無憂無慮的年紀,若是對他說他的父親已經(jīng)遇難,實在太過殘忍,童湖心想。
童湖已無心思再玩,桔樂興致不減,他已發(fā)現(xiàn)了可以命令葉子和花朵將他甩來甩去的竅門。
童湖叫桔樂歇一歇,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從枝椏上摘下兩顆凝固的露珠,一顆遞給了桔樂。
“這露珠可以解渴,吃吧!”
“姐姐,我們以后就住在這里吧,多好玩?。 ?p> 童湖摸了摸桔樂的小腦袋瓜,“桔樂,你別信童太太說的話。在姐姐眼中,桔樂又聰明又可愛,將來一定會成為很有用的人?!?p> “爸爸也這么對我說過。可是他為什么丟下我不見了呢?”
“爸爸沒有丟下你,爸爸那么愛桔樂,怎么會丟下你呢。你想一想,爸爸有多愛桔樂?千萬不能信別人說的話。爸爸可能有很要緊的事來不及通知你了?!?p> “什么事呢?”
“姐姐這次回來就會找到答案的,大力和米青也一起回來了,要不了多久,桔樂就會知道爸爸去做什么事了?!?p> 桔樂點了點頭,“爸爸很愛桔樂的。”
童湖為了轉(zhuǎn)移桔樂的注意力,對他說起了天水蓮,這是古書中的奇葩,她從小熟讀古書。在送外賣的時候無意中掉進了荒地的草叢中,在那不起眼又意想不到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它。摸過它的人就能命令它了。
她想起那次墜落的情形,仿佛又一次親身感受到劇烈地疼痛,恐怖,冷酷。
馬先生從那樣高的地方跌落,承受的苦楚難以言喻,留下了這個借助在花朵樹葉之間不停跳躍來忘記孤獨的孩子。
“哇!”桔樂對童湖的崇拜又加深了,“姐姐,我覺得你知道得好多,能不能教我?”
“你的語言還沒有學會呢!”
“你可以一邊教我語言,一邊教我學問?!苯蹣酚滞塘艘活w露珠。
他們打算今晚就睡在這里,以后都住進天水蓮中。童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在親戚接走桔樂之前,照顧他的生活,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他每天開開心心的。
桔樂沒有自家房門的鑰匙,馬先生的遺體中也沒有找到鑰匙。原來是天鵝拿了去。它對童湖說本想交給桔樂,又怕他問起父親的事,雖然他們還無法交談。
童湖叫天鵝先保管著鑰匙。
童湖從包里拿出了自己烤的面包和蛋糕,還有飲料,桔樂喜愛甜食,這些東西最合他的胃口。她用笛子請來了天鵝。
他們仨坐在碧綠的葉子上吹著微風邊吃晚餐邊觀看無妖鎮(zhèn)的風景。
一片花海,無妖鎮(zhèn)被花和樹包圍著,一年四季,花不謝,樹不枯(湖邊的楊柳除外),有好多上古時期的奇珍異卉,只能是有緣人或者博學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
這是個鎮(zhèn),也是個城,也是個世界。據(jù)說,兩三百年前或是更久,這里出現(xiàn)過妖精,引起過禍亂。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飽受歧視和非議。
那為什么要叫“無妖鎮(zhèn)”呢?老土又難聽。
不過,童湖心里說:“這地方真的住了一個妖精,只有我和這只乖巧的天鵝才知道。”
不對!童湖心里咯噔一下,難不成童太太也知道,她為什么叫我“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