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一統(tǒng)天下后不久,薄后的國孝期也滿了,于是今上頒下兩道詔令,一是何貴妃繼立為后,三皇子簫玚封晉陽君,留居京都;二是東宮大婚,迎娶的是定遠伯李瞻之女,李靜宜,同日,納何皇后胞姊之女許嫚為太子良娣。
許嫚自接了薄后的金指約起,便只認東宮,然而她也知道姨母何貴妃其實一直想把自己許給簫玚,于是偷偷將那指約藏了,并不讓人知道。直到薄后病逝,蕭琮領(lǐng)軍出征前,她才拿著出指約對他講了薄后的那番話,蕭琮聽了,一字一句道:“阿嫚,你放心,等我凱旋,就娶你?!?p> 許嫚這一等,就等了三年。
再見他時,她只覺得,眼前的東宮,滿身光華,已不能逼視了。
同有此感的,還有大昭皇帝和何貴妃。
盡管蕭琮第一時間便畢恭畢敬地向他的父親歸還了虎符龍節(jié),卻還是因為那句“儲君也是君”,沒能逃過皇帝的猜疑。為此,盧太傅也曾對蕭琮感嘆:“殿下怎么能說那樣的話?!?p> 蕭琮卻淡淡笑道:“老師,若再來一次,學(xué)生還是只能那樣說?!?p> 盧太傅心里也很明白,東宮不那樣許諾,趙達父子怎么會甘愿投誠,他未必不知道那是在給自己招禍,但為了少動刀兵,還是寧愿承受被自己父親懷疑的風險,不可不謂君子自有擔當,便也只得喟嘆著住了口。
想來帝王心術(shù),一向如此。在那個位置久了,總?cè)滩蛔∫缮褚晒恚阶詈?,連自己的親兒子也不愿相信了,所以,必須扶植另一個可以制衡警示他的人。然而東宮的軍功就擺在那里,他倒是想視而不見,只恐堵不住悠悠眾口,想著他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便親自為他選了四世三公的李氏作岳家,又寧愿駁了繼后的面子,也要應(yīng)他的請求,將許嫚賜給他做良娣。
對此,蕭琮倒是十分歉疚,對許嫚道:“阿嫚,對不起,說好了要娶你的,現(xiàn)在卻...”
許嫚聽了,不等他說完,便將指尖覆在他唇上,滿目柔情地望著他:“殿下何須如此,臣女并不在意這些,只要能一直伴在殿下身邊,就已心滿意足了?!?p> 蕭琮那時,只覺得心中充滿了喜悅和寧靜。
貴妃繼后,東宮大婚,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于是整個大昭都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氣氛中,唯一不太痛快的,就是現(xiàn)如今的何皇后。
她原本也喜愛許嫚的溫柔,當初接她進宮,就是想著親上加親,讓她侍奉自己的兒子,誰知那個忘恩負義的賤丫頭,竟然攀上了皇后和東宮,一點也不將她和她的玚兒放在眼里。而皇帝呢,竟然也一味偏向他的嫡長子,無視她的請求,直接將許嫚指給東宮做良娣,恨得她牙癢癢,從那時開始,怨毒的種子便在她心中生根發(fā)芽。
當然還有個不痛不癢的,就是沈筠。的確,東宮大婚,跟那時的她有個什么相干呢,她不過是百無聊賴間,推開了教坊司閣樓的窗戶,遠遠看到了去寧遠伯爵府親迎的東宮鑾駕而已。
東宮大婚后不久,何皇后便攛掇著今上,為晉陽君聘了瑯琊王氏的嫡女王襄做君夫人,婚后不久,便傳出有孕的消息,之后不到半年,許嫚也有了身孕,后來,王襄生了個女兒,而御醫(yī)陳景行為許嫚診過脈后,卻篤定地道:“定然是個男胎?!?p> 今上知道后,雖未明確說過什么,但何皇后這個枕邊人卻知道,這樣的事,只會讓東宮的地位越來越穩(wěn)固。
憑什么,自己的兒子,如今不也是嫡子了嗎?
她這么想著想著,便也忘了阿嫚曾是自己真心疼愛過的孩子。
而對她這些心思一無所知的許嫚,此時還挺著肚子,在自己寢殿中做著針線呢。
她正一心一意縫著手中的東西,蕭琮忽然匆匆進來翻箱倒柜道:“阿嫚,你見到我的私印了嗎?”
許嫚輕笑一聲,撐起身子走到書架旁,從一個小匣子中拿出一枚印鑒道:“殿下可是在找這個?”
蕭琮一看,道:“正是正是?!闭f著拿過來就要往外走。
許嫚卻笑吟吟拉住他道:“殿下先別忙,想必殿下與學(xué)士們作詩作得早已忘了時辰,還沒用晚膳吧?”
蕭琮愣了一下,這才扶額笑道:“還真是,你不說我都忘了?!?p> 許嫚便笑著拉了他坐到軟塌上,吩咐一旁的侍立的宮婢道:“去把羹湯盛出來?!庇謱λ溃骸版獪蕚淞烁?,殿下好歹進一些吧?!?p> 正說著,宮婢已呈上羹湯,蕭琮一面吃,一面盯著繼續(xù)做針線的許嫚道:“你在縫什么?”
許嫚眉眼含笑道:“殿下的披風,有一邊帶子的針腳松了?!彼捯魟偮洌牭届`犀蹦跶著進來的聲音,急的就要來端蕭琮手中的湯碗,還一迭聲讓宮婢藏起來。
靈犀卻早已看見了,撫掌笑道:“哈哈,被我逮到了吧,好你個阿嫚,我問你要湯喝時,你只道沒有了,原來是偏著兄長呢?!痹S嫚聽了,登時羞得面紅耳赤,蕭琮卻只是嘿嘿直笑...
若是,歲月一直如此靜好,大概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然而那之后沒過幾天,蕭琮便“莫名其妙”地被派去南疆邊關(guān)犒軍了。
臨行前,他拉著她的手道:“放心吧,我很快就回來。”
她也對他溫柔笑道:“等你回來,孩子也該呱呱墜地了?!?p> 只是他們彼此都不知道,這一別,卻是永訣。
那日正巧是月夕節(jié),日暮時分,蕭琮依著欽天監(jiān)算的吉時,登上了南下的船。
這一天,教坊司內(nèi)的小娘子們,也趁著家家團圓沒有客人,一早便央告著向嫫嫫給她們買了彩紙竹篾,扎了許多孔明燈,此時正聚在院中,準備放燈祈福。
不知是誰說了句:“這么白白的放也沒什么意思,要不在燈上寫點什么吧?!?p> 話音剛落,便有人接道“寫什么?會寫字嗎你?”
先前說話的那個小娘子便道:“這里自然有人會寫。”說著,就去尋了筆墨來。
沈筠還在看著地上那些孔明燈發(fā)呆,便有人往她手中塞了支筆,道:“雪兒姐姐,這里你的字寫得最好看,幫我們寫點什么吧。”
沈筠聞言回神,笑了笑,道:“好啊,想寫什么?”
眾人一聽,便嘰嘰喳喳說開了,爭先恐后地來讓她幫忙寫燈,寫好一個,她們就去放一個,沈筠被她們支使得暈頭轉(zhuǎn)向,卻還是笑吟吟耐著性子一個一個給她們寫,杜月兒忽然也拿了一個過來,沈筠奇道:“月兒姐姐怎么不自己寫?!?p> 杜月兒笑了笑道:“我放什么燈呀,我是讓你給自己也寫一個?!?p> 沈筠心道,我又放什么燈呀。卻還是不忍拂她的意,便也笑著隨手在上面寫了句“但愿人長久”。杜月兒原本還等著她的下文,卻見她已將那燈遞給一邊的小娘子去放了,便微微嘆了口氣,心道,也是的,大概確實沒有可千里共嬋娟的人了吧。
這邊沈筠繼續(xù)幫她們寫著燈,那邊隨船漂流在廣漓江上的蕭琮,也饒有興致地看著隨行的仆婢們吵嚷著,打撈那些隨風飄來墜落江中的孔明燈,他們撈起來一個,便仔細辨認著上面已經(jīng)被水洇花了的字跡,連猜帶蒙地爭先說道:“這個是花好月圓”、“這個是長樂無極”、“哈哈,這個絕了,應(yīng)當是嫁個有錢人”。
蕭琮聽到此處,便也笑了,轉(zhuǎn)身正欲回船艙,腳邊卻也晃晃悠悠飄落了一盞,他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五個字:但愿人長久。他一邊想著,字寫得還不錯,一邊又翻到另一面看了看,見確實只有那幾個字,就隨手丟給了身邊的聞安,聞安也是翻來翻去看了看,嘟囔道:“怎么不見千里共嬋娟?”
蕭琮被觸動了心腸,望著天上的明月嘆道:“千里共嬋娟,有什么好?!?p> 可等到他犒完了軍,回到京都,看到許嫚的牌位時,才知道,若還能千里共嬋娟,便已經(jīng)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