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里有兩處買賣奴婢的地方,三百六十行里,行行都有個三六九等之說,而蘇水邊上的那一處,專做女子的行當(dāng),每月都有人來挑揀一番,不是青樓舞坊的管事媽媽,就是來選些模樣周正的做婢女,又或是選個能拿捏身契的來做妾室。
而這些女子的來處,有過了明路的,也有暗地里的勾當(dāng)。
如春喜春笑倆姐妹,就是父母賣來換個銀錢過活,又如昨夜那女子,是被順手撿回來的。
文姨請的郎中下了貼猛藥,給她灌下去,燒了一夜,春喜摸著她的額頭,膽戰(zhàn)心驚,憂心她能不能熬過去。
春笑拿了姐妹倆的吃食過來,兩碗稀薄的粥,并兩個干癟的饅頭。
“姐姐,”春喜依偎在春笑肩膀上,道:“你說她能醒過來嗎?”
“不知道。”春笑搖頭:“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只能看她的命,夠不夠硬了?!?p> 春喜道:“看她的衣衫,雖然是破爛的,但是料子是好的,又長得好,姐姐你說她是不是哪家落難的姑娘?”
春笑撩開這女子的衣袖,瞧見一圈一拳寬的淤青,道:“應(yīng)當(dāng)不是,哪有哪家的姑娘被這么下死手打的。”
“那爹娘不也把我們賣了?”春喜癟了嘴,似是要掉眼淚。
“好了。”春笑摸摸她的頭,安慰道:“爹娘的苦衷你也是知道的。這世上的人,誰不是無可奈何的活著的?!?p> 春喜哽咽著,似懂非懂。
“咳!”
“咳咳?!?p> 草席上的女子重重地咳嗽起來,仿佛要咳出血來,猛的咳嗽幾聲后便悠悠轉(zhuǎn)醒,茫然的看著眼前破破爛爛的屋頂。
春笑春喜連忙圍上去,兩個腦袋代替了屋頂,占據(jù)了那女子的眼前。
玉清看著兩張灰撲撲的小臉,更加迷茫了。
陰間的鬼,都是些小孩子嗎?
她艱難撐著手,坐起來。
春笑春喜和一個活死人呆了一晚上,乍見到睜開眼睛的玉清,一時有些呆愣,不知道該說什么。
尷尬的氣息彌漫在三人之中。
玉清是個不會說話打交道的人,更不會先說什么。
春喜膽怯,不敢搭話,只得由春笑來,小心翼翼開口道:“姑娘?”
玉清慢慢的點了頭。
“你昨夜差點被扔到亂葬崗,”春笑道:“我和妹妹發(fā)現(xiàn)你還活著,就求文姨救了你?!?p> 玉清歪了頭,好像在思考著她到底在說什么。
春笑繼續(xù)道:“文姨,是這的管事。我們這兒,是。”她頓了頓,道:“是賣女人的地方?!彼行┚o張的看她,怕她一時激動鬧出事情。
可玉清聞言只是沉默了一瞬,道:“哦?!?p> 玉清的反應(yīng)有些不合常理,但春笑也沒有刨根問底的習(xí)慣,只分了半個饅頭給她,三個人安靜的吃起飯。
春喜埋在碗里,像一只小老鼠一樣喝粥。
春笑一口饅頭幾口粥,吃得很認(rèn)真。
玉清拿著半個涼得有些發(fā)硬的饅頭,思緒飄遠(yuǎn)。
她為什么還能活著?
林老太爺不是心軟的主,林家養(yǎng)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分不清活人還是死人。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又被別人拿捏在手里,由不得自己。
她撕開饅頭,一股淡淡的饅頭香傳來,她許久沒有進(jìn)食,連一個冷硬的饅頭都能讓她險些失去自控。
咀嚼,吞下。
胃里有了東西,仿佛力氣也回來了。
“謝謝。”玉清嗓子啞啞的,聲音很低。
春喜春笑兩姐妹相視一笑,春喜像是松了一口氣道:“我可以叫你美人姐姐嗎?你生得真好看,我都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啊,你就隨風(fēng)去了呢?!?p> 玉清失笑,道:“叫我小清吧?!?p> “小清,”春笑道:“我叫春笑,這是我的妹妹春喜。”
玉清頷首,又沒了話。
正當(dāng)春笑想找個話頭的時候,門被重重開了。
文姨進(jìn)來,見到醒來的玉清,笑瞇了眼,道:“正好,也沒白瞎了老娘的銀子。躺夠了就起來吧,跟我走一趟,給你找了個頂好的去處?!?p> 春喜春笑具是臉色一白。
玉清沒什么表情,站起來,跟著文姨出去。
這一去,會面對什么,玉清心知肚明。
死過好幾回的人,大抵連心都冷了。
她為林瑯替罪時,她就沒想繼續(xù)活著。
她本對這世上,就沒有什么牽掛。
意識混沌之時,過去十四年如浮影掠過,縹緲虛妄,大夢一場。
這一場夢里,有人對她耳語,將前塵往事從地下挖出,帶著血痕分明的印記,再次給了她活下去的執(zhí)念。
這世上的人,誰不是無可奈何的活著的。
女孩稚嫩的話語,將她從夢魘中撈出。
她這一條命,本就沒什么分量。
那就拿去用吧。
戳出個千八百個窟窿也好,碾碎了拋開也罷。
她太想要回那個名字,不做什么玉什么清,只要用那個名字刻上墓碑就行。
也許終有一日,日光爛漫,她也能仰起臉,問心無愧的去任由它落在臉上,溫暖如初。
玉清隨著文姨走了幾個門檻,到了似乎是外頭的地方。
那里已經(jīng)有了八九個女孩子,都是十四五六歲的模樣,長相姣好,有老實怯懦的埋下腦袋的,有轉(zhuǎn)著眼珠子四處亂看的。
最是不同的是一個緋紅衣裙的女孩,帶著一副瓔珞,端的是大戶人家的姑娘的模樣,笑著時有兩個梨渦,很是嬌俏可愛。
她見到玉清時,眼里閃了閃,裝作老成對文姨道:“模樣好的可是都在這里了?”
文姨笑得諂媚,道:“都在這了。姑娘你看,要多少,隨意挑。只要,這個合適。人都是你的?!彼掷锉攘藗€銀錢的手勢。
緋衣女孩豪氣一揮手,道:“全要了?!?p> 文姨沒料到,聞言更是高興得不得了,道:“好嘞,咱們這就寫契書,這銀錢一給,字一簽,這樁買賣就坐實嘍?!?p> 緋衣女孩掏出一疊銀票,甩給文姨,文姨樂呵呵的接了,忙去屋里拿文書。
女孩子們知道自己被賣給了這個女孩,都乖乖的站好,唯恐被退回去再被賣到什么虎狼窩里去,
緋衣女孩看過一圈,停在玉清前頭,雙手后背,探出腦袋仔細(xì)瞧她,從下到上,再仔細(xì)瞧過她的臉,盯得玉清有些無語。
“不知是哪個青樓的管事姑娘?!庇袂迕鏌o表情道:“勞煩姑娘給個姓,我好知道如何稱呼你?!?p> 青樓的?
看著不像啊。
女孩們聞言蠢蠢欲動,有些不安起來。
元兒有些不可思議,指著自己,道:“你說我?”
玉清點頭。
元兒:“?”
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