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姚夭：
好嗎？我終于找到你。你知道嗎，我恨死了你。一個人去那么遠的城市逍遙，為什么不離我近一點呢？
兩年了，我一點也不好。
你走后，我復讀了一年，高考還算順利。填志愿的時候，我寫了Ｄ城，你知道的，Ｄ城是我的夢想，那里有大片大片蔚藍純凈的海。但結果是我沒被錄取。那個夏天，我的心情壞到極點，我開始出去喝酒，也去過幾次舞廳，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需要發(fā)泄，我需要為我的悲傷找一個出口。
我就是在酒吧里認識了我的表弟。我們算是遠親，兩家已經(jīng)好久不聯(lián)系了。他有社會上年輕男孩那種狂野和歡快的性格，我承認自己不討厭他，因為我是好奇的人，他可能覺察到這一點了，于是一次在我喝了很多酒后，帶我去了旅館。自始至終我都在反抗，甚至用指甲劃破了他的臉，但毫無作用。第二天我看到自己的血在床單上開成嫣紅的花，我哭了，我知道，我的Ｄ城，我的單純歲月再也回不來了。
姚夭，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我們要做一世的小孩。原來享受那樣的幸福是需要資格的。
那年的夏天，是我命里最冷酷的季節(jié)。爸爸的工廠宣告破產(chǎn)，媽媽生病住進了醫(yī)院。我懷著絕望的心情，帶著一身白酒的味道來到Ｈ大學，它是我的第二志愿。正是在那里，我遇見了現(xiàn)在的男朋友。當時我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除了告訴他我想自殺，我對每一個人都懷著怨恨。除了你，姚夭。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想念你，多么希望你在身邊。
命運真的是奇怪的東西。我很快在Ｈ大學安定下來，同時收獲了兩樣東西。一個是愛情，一個是你。我的男朋友是一個寬容而體貼的男孩，和你一樣的心思細密，什么時候帶你見他吧。
我的故事講完了。
你的呢？
愛你。小孩。
二十
我是篤信文字的人，總覺得文字擁有某種非凡的神力，能將遇到它的人震住。
正如此時，我被夏甲信中的文字蠱惑。
倘若夏甲在我面前，聲淚俱下地講述兩年來的種種遭遇，我或許不會哭泣，但當她將她的經(jīng)歷化為文字落在我眼里，我終于哭出了聲。
我們是如此相像的人。連命運和際遇都坎坷得近似。
我應該感到安慰，故事的續(xù)集里，夏甲是幸福的。
我沒有給她回信，讓她永遠懷著美好的期待吧。
出院后一個星期，我回學校上課，校門口站著水知。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水知明顯憔悴。水知一句話也沒有說，幾乎是奔過來，然后狠狠地把我擁進懷里。
校門口有人來來往往，我在水知的懷里想著，我的故事可能也會有一個好結局吧？
二十一
沒有懷疑，沒有解釋，我和水知再次走到一起。水知租下城市郊區(qū)的一棟房子，一室一廳，還有開滿花的陽臺。入住的第一天，水知對我說，姚夭，你聽好，水知以后會努力工作和掙錢，買一棟大大的房子，正式把你娶進門。
水知的樣子異常嚴肅和認真，我忍不住抱住他，在他耳邊悄悄說了三個字，我等著。
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充實。水知已經(jīng)成為那家報紙的正式編輯，白天他上班，我則在我們的房子里看書，養(yǎng)花，寫小說。水知下午五點下班，下班后不管多累總會給我做一頓豐盛的晚餐。水知的廚藝很好，會做各種味道不同特色的魚。如果是周末，水知一定要帶我出去走走，有時是郊區(qū)的河堤，有時是城市中心的廣場和公園，走累了，我們就找一家干凈簡潔的飯店吃飯，水知點的都是我最愛吃的菜，魚幾乎每次都有，另外還有清炒胡蘿卜絲、百合花生、日本豆腐。
我被水知捧在手心，感覺日子沉淀而安詳。我像陽臺上水知種下的那些花，雖脫離了田野，照樣綻放得恣肆。
二十二
如果沒有再遇見經(jīng)年，我想我的生活會一直按照預定的幸福軌道前行。
那天，我和水知在學校附近的小店買完東西，正準備回去，看見經(jīng)年朝這邊走來。經(jīng)年依舊儒雅，憂郁，走路的時候習慣性地低著頭。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但當他正要與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水知叫出了聲，經(jīng)年老師。
我沒有想到水知竟然認識經(jīng)年。
好久不見。經(jīng)年熱情地和水知打招呼。當經(jīng)年看見我，神情忽然黯淡。后來水知把我作為女朋友介紹給經(jīng)年時，經(jīng)年的表情變得近乎冷漠。他低低地回應了水知一句，祝你幸福。眼睛卻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的眼睛里盛滿不解、委屈、憂傷、絕望以及我無法抵達的溫柔深淵。
回去的路很漫長。我的腦子全印著經(jīng)年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水知卻如孩子一般，興高采烈地講述著經(jīng)年的為人、才情和教學風格，末了還提及當初畢業(yè)論文正是經(jīng)年指導。
而我在心里想著，世界真是小呵。
二十三
生活從此起了微妙的變化。
水知仍舊朝九晚五地上班，而我已學會所有女子必須的家務，比如縫補，比如做飯。當我將洗凈的襯衣放在水知的床頭，當我做好晚飯靜等水知回來，我覺得某些東西正在離我而去。
看書的時候，會突然走神想經(jīng)年，想他此刻也許正與我看一樣的書，聽音樂的時候，會格外懷念那天從他房間溢出來的溫馨旋律。甚至夜里醒來，看見身邊熟睡的水知，會有一絲莫名的悵惘，然后想，如果躺在身旁的人是經(jīng)年，該是怎樣的境況。
我想我終究忘不了經(jīng)年。他已成為我生命的底色，雖沉潛在暗處，然而永不消褪。
正是這個時候，經(jīng)年的電話打來，說想見我一面。
我的身體還在猶豫，心卻早已出門。
地點仍是他家。沒有過多的言語，經(jīng)年便猛地抱住我，抱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以為經(jīng)年會有其他的舉動，然而幾分鐘后他突然將我放開，并且給我倒了一杯清水。
我知道我們之間將有一次長談。
你很會躲。
什么意思？
這么長時間我一直在找你，你好嗎。
我點頭。
以后不要消失好不好，更不要做傻事。愛是裝不出來的。
我沉默。我想經(jīng)年到頭來還是看穿了我和離郁的關系。
但水知是一個很不錯的男孩，這次你選對了。
經(jīng)年說完這句話后很長時間不發(fā)一言。他的表情很復雜，表面的暢然下面隱著厚重的痛苦和無奈。
我情不自禁輕輕過去，把他的頭抱進懷里，經(jīng)年蜷縮著，嬰兒一般。我恍惚覺得抱著的就是整個世界。
很久以后，經(jīng)年開始在我的懷里喃喃自語，他說，為什么要折磨我，我只想做你的小孩。
安靜的經(jīng)年最后將我按倒在地，我還沒有緩過氣，經(jīng)年瘋狂的吻便在我的臉上跳躍。同時手肆無忌憚在我的身體上摸索、探尋。不知什么時候，我的上衣已被經(jīng)年剝開，我聽見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我等待著，我想我們終于要融合在一起了。
然而經(jīng)年突然停下來，低低地對我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直到那天離開，我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厝サ穆飞?，我一直想著一件事，為什么經(jīng)年不要我？
二十四
我想我終究是一個壞女孩。我一邊享受著水知的好，一邊在心里瘋狂愛著經(jīng)年。
一個人的時候，我開始經(jīng)常發(fā)呆，也曾無數(shù)次幻想如果與經(jīng)年在一起，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總是沉迷于回憶：經(jīng)年站在講臺上的樣子，經(jīng)年瀟灑詩意的談吐，經(jīng)年的笑，經(jīng)年的吻，經(jīng)年溫和而狂亂的擁抱。甚至與水知一起，我也會突然走神。
我以為水知會懷疑，至少會有所察覺，但看水知，仍是一臉的坦白和信賴，像極敞亮的雙魚。
這種無聲的寬恕加劇了我的內(nèi)疚。
這種內(nèi)疚與對經(jīng)年的愛戀糾結在我的心海深處，它們互相撕扯，搏斗，妄圖消滅對方。而我無能為力。我無法說服任何一方。
二十五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很慢很慢。
一天，我正在陽臺上澆花，水知輕輕地走過來，從后面抱住我，我聽見他說，我們結婚吧。
我一驚，澆花的水壺砰的一聲落到地上。水知撿起水壺放好，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是真的想娶你，你的情緒不穩(wěn)定，我想更好地照顧你，永遠對你好。相信我。
水知扶我坐下，開始興高采烈策劃以后的生活。我靜靜注視眼前的水知，那個當初只看了一眼就注定信賴的男孩，突然覺得世界好殘忍。
因為，我將離他而去。
是的，我決定離開。我做不了妻子，尤其是水知的，我是一個灰暗的人，而他生活在清純的水樣世界。
我給水知留下一張紙條然后悄悄離開。
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陽臺上的那些花，感覺自由是那么好。
我沒有想好去哪里，但清醒地坐上了開往西部的列車。傳說那里地面荒蕪，沒有荷花，但矗立著無比宏偉的宮殿和足夠?qū)捜莸姆鹛谩?p> 在火車上，我一直昏睡著。仿佛前面的歲月都在疲累中度過。半睡半醒中，往事如幻燈片在我的腦子里一一閃現(xiàn)：我優(yōu)雅的父親，孤執(zhí)的母親，以及他們之間復雜的愛情，作為我人生的考驗和過客的離郁，我最深愛的男人經(jīng)年以及我最虧欠的水知。還有那個陪我度過青春歲月，等著我講故事的夏甲。
他們都愛我，而我做不到全愛。
最后，一個畫面在我眼前定格。十畝方塘，全被綠色黃色的荷鋪滿，茁壯成長的是綠色的荷，破敗憔悴的是黃色的荷。它們各自的歸宿不同，綠色的荷開成粉色的花，黃色的荷孕出鮮嫩的蓮。
我對坐在田埂上的父親說，荷盡，并不是什么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