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水濕勺碗,暮半隱太陰。
小米連連夸贊又一的手藝,“這香炒嫩泥巴,這黃金脆皮葉,這回鍋臘肉皮,簡直是‘此肴只應臘八有,小米難得幾回聞’”,一邊狼吞虎咽著第五碗飯菜,看得又一都暗暗佩服這驚人的食量,以及自己嫻熟的手藝。
“所以,小米,你方才口中的機會究竟是什么?”,又一望著碗里的食物垂涎欲滴,但想到為了保持身段,便只是偷偷揩了揩嘴,企圖和小米閑聊以分散注意力。
“報仇啊。”小米說的倒是很輕松。
“報什么仇?這么說來,難道是易無云干的壞事?”
“那倒不是臘肉幫?!?p> “殺父之仇?!毙∶组_始淚汪汪。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提起你的傷心事的?!庇忠徊恢绾问呛?,只是遞給小米一張手帕,心中充滿后悔。
“我恩師十年前末月得知我爹爹前去赴約,日中而未歸,便乘云前來看看,可沒想到他親眼看見一青年男子將爹爹推下山崖,落荒而逃,正欲上前追逐,卻有一陣奇雨驟然而下,令他行動受阻,拖延了大片時間?!?p> 料峭秋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雨后不是煙霞萬里,金光閃閃,只覺天南地北,好像活氣熱鬧些。青年男子似乎有些疲倦,走到山下小河邊,搬個竹凳曬起太陽,一手撥弄著寧亂而濕漉漉的頭發(fā),眼角隱約若有淚痕。
“所以你師父并未看清兇手的面貌,對嗎?”又一擠了擠眉毛,腦海努力構(gòu)建還原著小米所述的場景,頗有一番捕快欲破案的神色。
“但是我知道是誰呀?!毙∶酌嗣忠汇皭澋哪橆a,“真相都大白了,用不著你這么緊張,你要是緊張壞了生病了,可誰來給我做飯?我不過是想聽他親口還家父一句對不起?!?p> “我······沒······那,那這也算報仇嗎?”
“所謂仇恨,不過是有人對你做出了無法挽回的錯事,既已發(fā)生,再糾無意。而我想要的,不過也是他的悔過,起碼現(xiàn)在的認知是真誠的,他亦不會再錯下去,恨久了也就淡了,我也就不會再生仇恨?!毕氩坏娇雌饋砟昙o輕輕的小米,恍然間竟能說出這般深沉有哲理的話,一定是個有故事的谷子。
原來不是所有的報仇都需要沾滿血水。又一的辭典里又多了一種更準確的釋義。
州小九心懷愧疚之感等待福德寺中的廟祝開門。不知為何,從她跨入大門起,每走一步,回望一程,心悅一分,卻又失意一分。
她好像沒能完成答應師父的任務,卻好像看見了外面的世界,看見了一些閃閃發(fā)光的珍寶。
她喜歡自己霸霸道道,所有人都關(guān)心她對她好的樣子,卻更新奇半路闖出的知水和她沖突與拌嘴;她熱愛每天騰云煙、抓臘肉受師父表揚、向又一炫耀的樣子,卻從未體驗過有人親自為她放汁熬一碗粥的情境。
“小九!你怎么抓個臘肉把月亮都偷回來啦?”又一瞥見如有心事的小九走進寺內(nèi),趕快找個暗處理了理頭發(fā),提起他特有的一股喜感上前。
小九亦抬頭看了看頭頂上那輪不算太圓,但明亮得很得的銀月,好像把整個福德寺鍍上一層光暈,給人一種安心與平靜。她忽然間好像忘記了什么,剩下的卻都是歡樂,終于又露出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跑向又一給他一個大大的豆抱。
州小九還未到跟前,才發(fā)覺又一左手被一個極似女扮男裝的小孩兒攥得緊緊的,瞬間明了了什么,說時遲,那時快,迅速剎住了即將撞上的步子,伸出的雙手連貫地轉(zhuǎn)換成伸懶腰地姿態(tài),目光放向更遠處的東司,肩周間他拂面而過,果有女子奇香,后又匆匆揮手道“內(nèi)急,內(nèi)急!一哥一嫂早點歇息?!备静桓覍ι舷胂笾小嶋H上又一那雙無辜而迷茫的雙眼。
回到東廚后方自己的“南國居”里,州小九這才緩緩脫去身上沾滿泥巴的深衣。
其實并算不上是什么居處,不過是三年前周酉收拾出的耳室,在小九使喚又一的精心布置之下,變得簡而不凡,密而不亂,夏涼不熱,冬暖不寒。蓋以思父之情,命之南國也。
翌日周酉代人捎了口信給倆門弟:為師深山尋食七日,承蒙一九掛念,待得所求之物,定早日歸來。食譜尤在廚堂匣內(nèi),材物充足,照顧好自己。
辰時,熏味飄散。昨夜又一左手被小米當作方枕,至今麻痹未有知覺。熏止不到大街,小九卻仍追了出去。
眼前是兩行門房,幾席紅布黑字對聯(lián),桌椅若干,叫賣聲卻不小。
“圓滾滾,實棠棠,果赤赤,晶亮亮。一個嘴邊香,兩個舌尖蕩,三個四個甜蜜得把歌唱······”小姑娘可想嘗嘗?小九心頭暗自不爽那矯揉造作如太監(jiān)般的吆喝聲影響了她對臘肉的追捕,正欲轉(zhuǎn)身向那瘦高個青年翻個白眼,嘴巴卻被不知那哪里來的“果赤赤,晶亮亮”的冰糖小葫蘆給塞住了。
“小不點,幾日不見,你長高沒有?”知水捋了捋額前發(fā)絲,另一只手緊緊拽著插著冰糖葫蘆的竹簽,眉目間好像經(jīng)歷過幾十個春秋。小九心情有些許復雜,但多半,是欣喜的,可沒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于是變成了對知水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要事在身,小九努力地擯棄雜念,一心專攻臘肉所向,未來得及與知水搭話,匆匆追了去。不料趕到一道溪河旁,又沒了半分影子。
小九找了塊石頭坐著發(fā)呆,嘴邊銜根酸揪草,四處打望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打望的知水。溪河水中隱約幾分波紋浪蕩開來,一圈圈地靠近小九的腳邊。一葷一素互相攙扶著上了岸。
巧也不巧,咳了嗆了半天水的臘肉對上了小九的眼,兩人雙雙大吃一驚,旁邊,是袖手旁觀的那個吆喝糖葫蘆的瘦高個青年。
臘肉嘟紅的右耳被小九揪起,既無奈又無顏面抬頭看她?!澳闶侵苡系耐降埽縼碜ヅD肉的?”青年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是我,怎么,想從我手中搶肉?他在我這里,易小賊在我教化下從今天便會走入正道,不可能再同你這廝混?!?p> 青年咳咳兩三聲,低語道:“怕是有什么誤會,我是胡小卜,亦不是臘八人,之所以救易無云,是他三年之前將我從周酉手中救出,使我不至于萬劫不復,萍水相逢卻愿舍身相救,他對我有恩?!?p> 易無云回應道,“是是是,我承認自己因己之故誤入歧途??晌揖褪沁@樣,干事要么不干,要么就要一干到底,既然上了煙熏的賊船,便要將臘八搗騰得徹徹底底。這般無論是善是惡,都能被后生永遠記得。而周酉呢,表面上正人君子,難道做三年善事,就足以彌補他曾經(jīng)得濫殺無辜嗎?”身為反派的臘肉話語之中頗有一番超越一切的凜然正氣。
“師父說你是壞人,壞人說什么話,我自然是不會信的。師父待我極好如閨女,他連又一都不會責罰打罵,又怎會殺人呢?他老人家隨日出而做,日落而不息,一日日生水造物,燒飯濟民,何來如此污名?”小九氣的瞪圓了眼睛,把易無云的雙手螃蟹般的五花大綁起來,一邊使勁捶打他的胸口?!靶」媚?,如果你父親也沒活著逃得過他的掌心呢?你若不信,不妨問問小米大米瘦肉他們。總會有一個知情的告訴你。”臘肉雙眼下垂,甚是平靜,平靜得如同在念地上寫好的字。
聽到爹爹的時候,小九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幾下。師父告訴她沒有父親,但自己會把她和又一同自家人照看,幾經(jīng)風雨,三人便血濃于水,小九對師父,亦是無比信任。
福德寺頂流金鑠石,一點一點融化著霧水,變?yōu)橛挈c滴落在泥土上。又一見小九神色恍惚,亦不知何由,只是蹲下同她寬慰。小九帶著被欺負的哭腔把經(jīng)過全與又一道來。
“是的,周酉欠我一個完完整整的道歉?!闭驹谟忠簧砼缘男∶c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