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巢阿丹鳳銜書命。

　　蕭宜的折扇我未曾見過。細(xì)瞧之上是蓮女嗔癡美態(tài)，一樣的戲荷手法，只是面容蒼白，嬌青郁郁。

　　他見我望著那折扇，笑容忽而一斂，將扇子合上。

　　“謝臨歧我可不敢要。他對你那般癡情，嘖嘖，我怎能奪人所愛？”

　　言罷，他眉眸昭昭地若有所思對我笑了笑，輕聲道：“……其實(shí)我與肥煙來也才不過三日。聽說后天就是白玉島要舉行的四海會，下到散仙上到大能都會參加。你的那位……阿姊，她現(xiàn)如今就被西王母托付在城主府內(nèi)，大概過了這次，就是要回天庭加封名號正式封神了。”

　　我愕然，“加封禮不是至少要提前個十幾天嗎？況且，她不是弒殺金仙叛逃么？”

　　蕭宜搖搖頭，攥緊蘇念煙的手掌。

　　“不一樣的……她把梟請了回來。弒殺金仙的罪名天庭肯定會為她洗白，而且能將這等上古大能喚醒還全身而退，昆侖與天庭原本想阻礙的神仙也會沒有借口……封了神之后，大概地府就由她正式接手了。秦大人頂著施壓送我二人出來已然是極限……危險(xiǎn)時期他一人手下就叛逃了三個鬼差，況且江宴之前就借了島主的口，在城內(nèi)貼了許多帶你變幻畫像的緝拿令，說你盜走了她的寶物。”

　　那我不能等了。

　　去咸池需要白玉島的特令。據(jù)傳言咸池旁一直都有神將看守，唯有白玉島特制的令牌才會被放行。

　　此時聚集的神明漸漸多了起來，蕭宜與蘇念煙退避到一旁略清幽的巷口。明明滅滅的天際陡然現(xiàn)出斛珠白的光澤，那一朵巨大佛蓮?fù)巳コ蔀榱骰瘘c(diǎn)點(diǎn)，旁邊原本嘈雜的街道此時忽而安靜。

　　蕭宜以扇遮唇，微笑道：“他怎么出場比我還離譜……我記得上輩子他不這樣啊，沾了昆侖神仙味兒，連帶著人也變態(tài)了？”

　　蘇念煙微微睥睨他，神色冷淡：“他當(dāng)初那道雷怎么就沒劈死你這張破嘴呢？”

　　蕭宜再微笑，隔著我望了望謝臨歧，再回看蘇念煙。

　　“金玉塔的雷也不怎么準(zhǔn)嘛……你看謝臨歧不就好好的？”

　　謝臨歧就站在巷頭，背對著我，懷中抱著一只狗。

　　那狗極其的不要臉，在我能看得見的角度伸出腦袋微微蹭了蹭謝臨歧，見謝臨歧舍得伸手輕撫，瞇了眼睛細(xì)細(xì)躺著沉溺其中。

　　辣眼，真的辣眼睛。

　　我如今的實(shí)力太微弱了……取火不成，去硬找江宴也不成。本來逃離地府這段時間我也試過去修學(xué)其他的術(shù)法，從佛道最低微的平心一直到橘杳期傳授的凈魂，凈魂還是因?yàn)槲易约涸诘馗袅嗽S久，知道怎樣攏收平庸鬼魂，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過了橘杳期的眼。

　　謝臨歧忽而轉(zhuǎn)首，一雙澄凈似夜的眸子望向了我，綻開了一個淺淺堪比春風(fēng)的笑容。

　　那笑里的眼波如春，幾乎就要和我記憶里的某個少年的容華相融合。

　　“想復(fù)仇么？”

　　湛青的點(diǎn)用青山作色的雙眉劍指入繁繁鬢間，其下是兩波浩淼煙沉，只會望著我般流出暖意。直鼻秀唇也只是為他方才那一笑多添了幾筆錦花在上。

　　我呆呆的看著他，半晌，才在唇齒間近乎不可能的扯出三個支離破碎的字響。

　　”周……芙姿？“

　　他懷里的狗對著我喵喵幾聲，肯定般的給我一個圓溜溜濕乎乎的眼神。

　　蒼天啊。

　　果不其然，下一刻原本逐漸開始嘈雜的聲響又一次僵停，旋即不知是誰爆發(fā)出一長串足以登入昆侖頂?shù)匿J聲炸開，帶動其他或嘶啞或清冷的聲音纏纏墜入耳中最深處，一聲驚惶過一聲的波浪剎那席卷整個神明駐足的街道。

　　我還是處于半夢半醒的怔狀，許久才顫著唇，不確定的開始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人。

　　“為什么？”

　　那聲音近乎渺小悲壯的可憐。

　　像許久都不曾得過恩惠的乞兒在朱門前忽而被錦繡富貴逐中，莫大的驚喜猶如驚夢一場，翻來覆去的令人懷疑，驚惶。

　　——為什么？

　　從我與他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并未打算將全部的心思都押給他。

　　太不安了……

　　那僅有的支離破碎的記憶，其余人若有若無的暗示，還有，他一直奇怪的態(tài)度。

　　是珍重嗎？是愛戀嗎？

　　我曾經(jīng)在前世萬念俱灰之時奢求他給我一個抱，最終心滿意足的在他懷里死死壓住喉中要嘔吐出來的哭腔，掏出一把磨得鋒利的匕首毫無眷戀的剖開我自己的腰腹。

　　——我知道。他總是這樣，一直不肯信我。

　　我那恢復(fù)起的記憶里根本便沒有他與我美好的日子。

　　與其說他愛我……

　　我倒是覺得，他不過是在笨拙的償還江遲的愛。

　　上輩子到底是有多苦，才會使我如今本能的畏顫驚惶？

　　謝臨歧像是聽見了，但又好像沒聽見，唇上的艷紅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黯下去，眸里的雪光起起伏伏，終究還是僅存一點(diǎn)。

　　他還給我一個有些心碎的笑容。

　　原本嘈密的人聲淡去，誰的驚呼一句“城主炸傷”也好似隨他這慘淡一笑忽而的鋒利起來，直直的扎入聲門。

　　謝臨歧的眸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凝著我，好像彼此之間短短的幾步，生生隔出了一道前世鴻溝。

　　許久，他那道笑容淺淺的掛起，但卻與以往都不同了。

　　像諦悟到了什么，迥透的皎皎雙眸舉世無雙地耀著，隨著那精致逼人足以使青女黯淡的容顏笑著。

　　他聲音低緩，還帶幾分沉下去的不可捉摸，可話卻是令我心魂一顫。

　　“……我大概是懂得，你當(dāng)初的心境了。但此時不同了，蘇七，我有時間去等你?！?p>　　“那就……試試看吧。”

　　我亦是如此平靜回復(fù)他。

　　他缺了的記憶，我缺了的記憶，彼此都是致命的鴻溝。

　　蕭宜好像方才并未注意到我與謝臨歧的談話，他還在閑閑的開合折扇，坐在石階上悠悠地嘆氣，輕快句尾彰顯他此刻異常的快樂。

　　“我說什么來著？丑人遭報(bào)應(yīng)，這不就挨炸了？”

　　蘇念煙撐腮，“呵呵。你有能耐，現(xiàn)在去他眼前炫耀一番的話，指不定就是你與周芙姿雙雙成蝴蝶飛走了。”

　　蕭宜道：“誰跟他化蝶？晦氣?？此谎畚叶加X得晦氣半年，有這時間我不去看西番來的漂亮小神跳舞我看他？”

　　蘇念煙神色奇異，“你是不是快忘了你自己是個斷袖了？”

　　蕭宜坦然的看著我，“也不是。主要是好看的多半算人渣，我這種純情嬌弱的美男子，還是應(yīng)該去瞧瞧那些美麗的姐姐啊?！?p>　　言罷，他道：“他要是炸死了……我還有點(diǎn)唏噓呢。你說他活了這么久，快活了也這么久，還有這么大個城池當(dāng)棺材本，也挺值錢？”

　　蘇念煙面無表情道：“你個前遺孀就別想瓜分了。”

　　我袖手，感嘆他倆果然隨時隨地都能吵起來。

　　“我才不要死人錢，晦氣晦氣晦氣?！?p>　　謝臨歧原本自方才一直都是靜靜的望著我，但此刻忽然動了動。

　　他向前幾步在我眼前站定，我迷茫的仰首看著比我高出兩個腦袋的他，驚悚想——

　　什。難不成某山山神化解誤會不成，竟要用頭撞昏前愛人，雙雙殉情……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橙味兒，搞得我老以為他是橙子精轉(zhuǎn)世。

　　但是他好像說，我之前說過這玩意兒與他配，他才會一直隨身帶一堆橙子的。

　　一陣棗木撞擊青石板聲響緩緩駛來。

　　謝臨歧只是略向我靠近些，并沒有真的擋住我。他一邊抱著富貴，一邊笑著從袖子里掏出個飽滿圓潤的橙子遞給我。

　??？你怎么回事啊你！

　　我木著臉接過，剝開，問他：“吃嗎？”

　　他還是那么高貴的笑著，點(diǎn)頭，仿佛是個只會笑只會看著我的跟著我的隨行橙子精。

　　我剝開到一半的時候，那人終于出場了。

　　滿頭雪白的發(fā)絲僅僅用一根烏木簪束住，不加冠不涂首飾寶石。

　　來人湛青純色雙瞳，一身如黛寬袍遮住清瘦腰身，俊朗如夜的臉上并無多少神色。

　　那頭的蕭宜抿了抿唇，對著我道：“見我就見我，帶什么禮物呢？”

　　我分了一半橙子給謝臨歧，然后看著蕭宜，措辭道：“這……這，白玉島熱情好客哈……”

　　多熱情，多讓人感動，進(jìn)城當(dāng)天直接就把炸傷的城主送過來了……

　　周芙姿坐在輪椅上，用細(xì)長如貝的指甲一下一下的敲擊著扶手邊緣，許久，似是詢問狀：“說完了嗎？”

　　蕭宜的神色已經(jīng)漸漸淡了，一只手攥著蘇念煙，勾出個不屑的灑脫笑容。

　　“一個入魔的山神……一個在通緝令上的鬼差畢方。還有一個本體非人的姑娘……蕭翊，你怎了？”

　　蕭宜的臉色冷了下來，他身側(cè)的蘇念煙額頭暴起青筋死死的看著周芙姿。

　　謝臨歧揮袖擋在我面前，無言。

　　我顫抖的自袖中掏出一打符咒，全都是忍痛攢了許久高品階的。

　　蕭宜忽而將笑扯大，“在下可不是什么蕭翊，區(qū)區(qū)一個無名路人罷了……”

　　周芙姿用無神的漂亮瞳子緩緩?fù)蛩?，蕭宜卻是忽而一駭，旋即將神色斂去。

　　“為什么……謝臨歧與她相見就是親親愛愛，你我便是你連名字都不告訴我？”

　　這個親親愛愛，你從哪看出來的？

　　蕭宜面色冷淡，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一笑，但細(xì)看眼底諷刺與恨意逐漸擴(kuò)大。

　　“我說了，我不是蕭翊。我與我妹妹來此受邀參加四海會，預(yù)備去見西王母娘娘，閣下這是什么意思？驅(qū)除我們兄妹？”

　　周芙姿輕輕笑了一下，清雅道：“不，我在想……你知道么？今日昆侖使者來見江宴，我若是告訴她，她要找的人全都在此，還有額外的收獲，她會不會欣喜若狂到立即就來找她的好妹妹？”

　　我叼著半塊橙子肉，暗罵一句卑劣無恥！

　　周芙姿能看清我無非是因?yàn)樗菎u主且因雙眼有礙，昆侖教他辨人之法。

　　言罷，周芙姿似是往這邊瞧了瞧，笑道：“還能撿個謝臨歧呢……昆侖找了你許久，要你回去與昭瑟姬成婚啊?！?p>　　謝臨歧淡淡一笑，“所以她該死。”

　　蕭宜棄了折扇，牽起蘇念煙也走到這側(cè)來。

　　周芙姿對著謝臨歧道：“……我做不到像您一樣，上輩子騙了人這輩子便能輕而易舉地哄回來。所以與我而言，他只能死，活在我的心里。”

　　蕭宜震撼，罵了聲晦氣：“你能活著真是個奇跡啊你周芙姿！你究竟想如何？”

　　周芙姿頓了頓，道：“我么……你留下來，我放蘇七與蘇念煙走，如何？”

　　“然后再被你殺？”

　　“對?！?p>　　蕭宜近乎魔怔的唾了一口，“我上輩子怎么會眼瞎，看上你呢……”

　　周芙姿聽到這話忽而面色一冷，陰了下來。

　　“你也要瞎，也要白發(fā)，好好體會一把我當(dāng)初為你受過的苦！”

　　蕭宜冷冷道：“那我呢？剜心鎖魂受金玉塔雷劈的種種，你為我受過嗎？當(dāng)初是你在北疆騙我會與我成婚，我信了，你聯(lián)合蕭扶一同將我魂靈生扯出來塞入金玉塔中，若不是謝必安趁亂將我三魂拿走，現(xiàn)如今我早就被煉化連尸骨都不存了。”

　　周芙姿抬了抬目，“……那是，你自愿的。你說你愛我，愿意與我去赴地獄?！?p>　　謝臨歧的手不知何時攥緊了我。

　　“所以，你就用金玉塔檢驗(yàn)我的真心？”

　　周芙姿顫了顫眼睫，忽而從輪椅上起身。

　　原本被他氣到攥拳就要打人的蕭宜怔了怔，喃喃道：“白高興了……還以為你癱吧了?！?p>　　我望了望謝臨歧。

　　他上輩子……不會也這么缺心眼的，檢驗(yàn)我的真心罷？

　　謝臨歧欲言又止，我蕭瑟道：“你別說。我怕我心梗?！?p>　　我真的怕我梗沒了。

　　周芙姿神色溫柔，清雅如竹。

　　“沒關(guān)系……你不就是不想留下來么？很重視蘇念煙，我便將蘇念煙殺了。很喜歡蘇七，那我索性也就將蘇七宰了就是了……謝臨歧與蘇七都能修補(bǔ)關(guān)系，憑什么，憑什么你我不可以？地府還有你放不下的人罷？謝必安？哦，那小子當(dāng)時救了你，你就應(yīng)該感動的以身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