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壹：巢阿丹鳳銜書命。

　　一道草木妙碧神光自蕭宜袖間乍開，旋成一道足以振裂陰陽棗木的大罡之氣直直的向著身軀似竹的周芙姿顎骨偏去。周芙姿半晌才堪堪轉動茫然呆滯的青瞳，輕的好像兩陣涼風的瞳子被睫羽遮了半蓋，但旋即又毫不畏懼的凝向那道氣——

　　他在賭。

　　好像就是那幾瞬之間，潔凈玉白的芙蕖自他眼角處綻放華彩，陡然從眸底眼尾脫離，輕而易舉地便借住了那道幾乎要吹裂我眼睫的罡氣。

　　謝臨歧笑了。

　　他一只手還擋在我身前，金線縫游的諾大山河熠熠振面，能夠直接蓋住我腰際。

　　我不由得一怔。他這是知道我腰傷？

　　蕭宜一壁輕松自如的攏蘇念煙入懷，一壁淡然持起冷哂眉間積起淺淺郁翳。這種表情最初我只在他與蘇念煙去四朝人間看蘇念煙與當時的大理寺卿公堂之上爭搶尸體時才有幸觀摩過，據(jù)說是因為蘇念煙當時殘暴的一點都不像他那個弱不禁風的妹妹。

　　謝臨歧將周芙姿的玉球還了回去，又隨后引爆。

　　但周芙姿如今的姿態(tài)哪里像被自己的火焰玉球炸傷？還有周遭來往的神仙，不消說法術罷，便是連最開始的嘈雜尖銳喊聲都消并不知何蹤了。

　　我咬咬牙，一打厚厚的符咒就要由此熱情的拋出了，謝臨歧伸出另一只手按耐住我頭頂，緩聲搖頭。

　　“……不可。南天寶悟洲佛道最擅蠱惑人心，建造困境幻影?！?p>　　周芙姿茫然佇立，風中流黛衣色瞧起愈發(fā)的羸弱不行。但也就是在他微笑的一剎那，風此刻靜成遠處帶抹雪光的身影，蕭宜帶些恨意的神色陡然散去，蘇念煙自腰際抽出的一柄幽都神鞭碎成三節(jié)。

　　唯有周芙姿的黛衣如空。

　　他那微笑帶著特有的凈，眉宇間生出開闊的云霧醞釀成光影，像花又不像花，似蒼穹的眸又不似蒼穹，雪白的鬢角一點一點復蘇成流轉柔滑的鴉色。

　　“……以吾心，建爾困惑?！?p>　　四肢逐漸僵硬不能動彈，謝臨歧的身影也遠去，忽而滂沱大淚的蘇念煙也遠去，蕭宜的疼痛神色也遠去。

　　鐘鼓大聲此時乍破耳中混沌。

　　我茫然攥緊手中的符咒，只覺得那些符咒好像又不徹底的屬于我。

　　我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是太陽之后幽幽的訛火？它太渺遠了。

　　正如如今的我窺不破為什么四萬年前的祖先會選擇將訛火交給天帝，選銜幽冥業(yè)火。

　　但業(yè)火也不長久。

　　泰山之下，鐘山之右，真的可以肯定那里鎮(zhèn)壓的，是千萬年前兵敗潰散的蚩尤將士嗎？

　　一片雪白紛紛。

　　持有蓮花印跡的寶悟洲僧人向我伸出一雙未經(jīng)過風塵的手，溫聲對著我。

　　“來……”

　　“帶你窺破你的前障……”

　　不。不對。

　　我的罪孽業(yè)障是血脈中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或生或死的畢方都該經(jīng)歷的一場苦難，不是我天生就有罪。

　　他淡青的瞳流轉烏金光芒，仿佛由此就能墜入一個美夢之中。

　　“你天生懷罪……畢方雙生之子，往往只有年長的，才有資格繼承祖?zhèn)饔灮稹?p>　　我望見尊貴的婦人眉間貼起栩栩花鈿，她兩只素手一攬去人間天下的三條大江，那江水便由此斷去成無數(shù)條小流。

　　她身上披的是錦繡云霞，腰間自系起一條江流分支，細細的繞著柳腰。日精簪在她發(fā)耳旁，可她的心卻是在向下流血。

　　她生的定然是極其麗人的，可眉目哀楚，終究卻是輕輕墜去巫山之間。

　　“噬金仙……妄害其姐……江遲，你該入無邊地獄受罰！”

　　是瑤姬。傳說中我的那位母親，也是決定我與江宴誰死誰活的……好母親。

　　我淺淺的笑著，但卻好像哭著，噩喚起殘缺破碎的記憶，她不甘猙獰的死容。

　　她的身軀猶如一朵風花，就此凋落血肉花瓣，任由重重的脊骨砸碎人間地脈，炎帝曾經(jīng)在此為她建造了一座玉墳。

　　我呵去唇邊潮氣，在一片雪白之中，在隱去的僧人笑意之中，緩緩的走向了沉眠狀的瑤姬。

　　多可惜啊……我記不清我的母親該是什么樣子了，或許從來就不記得。

　　她雖是沉睡，可眉頭神態(tài)還是方才斥責我的痛狀。

　　那僧人鴉色如流光的一頭青絲隨溫柔的風蕩起，跌落，正如此刻他拈花微笑，注視著哭笑的我。

　　“把訛火，還給你阿姊……”

　　血色關山遙遙正北。那里有我散落的記憶。

　　我迷惘的抬目，呆呆的流淚看著瑤姬。

　　你知不知道，我上輩子的苦是因誰而起？

　　我這輩子活的快活了極其短暫的一陣，洗罪，還要眼睜睜的看著有人奪去我的記憶冒充我！

　　我連我自己的愛人對我的愛都要害怕，你知道嗎！

　　我微笑撫上瑤姬的眉眼，她的容顏好像還似少女時，神仙永遠不會老去。

　　我的阿姊，我的親阿姊要殺我。

　　上輩子是你瑤姬在雙生子之間選擇保住她。江宴噬金仙的事情你忍了下來，她的罪孽最重，可偏偏最受寵的還是她。

　　我認真的看著她，笑了起來，喃喃道：“……從一開始，什么都錯了……保江宴殺江遲，你什么都知道。兩個都是你的親女兒……為什么騙我？讓我淪為那樣的一個笑話？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我活了不過十七載，親人，愛人，一樣都不曾得到過，你憑什么……憑什么啊，要我替她去贖罪，這不可能！”

　　我冷下來，打袖間滑出一把磨得鋒利的匕首毫不眷戀地直直捅入瑤姬心處——

　　有一聲琉璃乍破的清脆聲響。

　　我仍然是帶著微笑的，淡然的，在幻境之中對著周芙姿，咧出一個深邃至極恐怖至極哭著笑的神態(tài)。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對我下手，我可以忍。但是對蕭宜，蘇念煙，甚至是謝臨歧，那就通通去見鬼。

　　周芙姿愕然的神態(tài)與放大的瞳子還印在我眸海之中。

　　我的臉上還有幻境之中那假瑤姬的血，但我只是微微吹去指尖的血，旋即對著他與身后破裂的雪白，還有飄渺的虛空，我知道，江宴在那里聽著。

　　“等我。你要活著等我去找你，一點一滴的把你從我這討走的、騙去的，分毫不差的奪回來。你永遠都不會找到你想要的訛火……永遠。偷梁換柱的人沒有任何資格去接近那焚燒黑白光明的火焰?！?p>　　——以我大慈悲菩薩梵名，賜你琉璃清明心。

　　愿你清明璀璨，看透一切有為法的虛障，由層層的噩境駭人之幻中，尋找到支離真實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