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并沒有寧霜兒所預料的那般,是布滿毒蛇或刀尖的深坑,而是別有洞天的一塊平地。那些一起翻下的石塊連著機關,寧霜兒與劍一同墜落后,翻落的石塊便回歸了原位。只是這里煙霧彌漫,充滿腐敗的氣味,令人作嘔。有鈴鐺聲音遙遙傳來,顯得這里無比開闊。那鈴鐺聲愈來愈近,寧霜兒戒備地拿起那柄劍,這正是她出師之時,師父送她的那柄,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一位老者自煙霧中緩緩靠近,“我是這里的守墓人,不知小姐你下來是來做尸體,還是來接替我?”
“這里是一個墓穴?”寧霜兒奇道。
“從前埋的是萬千枯骨,如今埋的是逆者亡魂。許是還有冤魂,老夫我被困此十年,若是死在了這里,那便是一縷冤魂?!崩险呙髅饕呀?jīng)在近前說話,寧霜兒卻感覺不到他的氣息,甚至連他周遭的霧氣都未曾起波瀾。寧霜兒索性揮劍上前,劍指之處老者驟然消失,竟是幻象,那便是這里的霧氣有問題,寧霜兒旋身而上,試圖破石塊而出,卻奈何不得那機關,且越發(fā)力,越覺頭暈目眩,竟仿佛見到了霧氣深處的皚皚白骨。只好向前一路摸索走去,當真見到了那些白骨,層層疊疊,仿若三三兩兩連綿的山丘。只是這山丘各有不同。近處的這堆白骨上套有甲胄,各種長矛、配劍穿插其中。頭盔上的紅纓已因為歲月的久遠而變成淡粉色,委頓在尸骨之上。再遠處的尸骨上著的是破破爛爛的百姓服裝。
寧霜兒揮劍,這次確是砍在了實實在在的尸骨之上。
“一將功成萬骨枯,所謂皇朝絢爛不過是踩在萬萬千的尸骨上而已?!蹦抢险哂殖霈F(xiàn)在寧霜兒的身后說。
寧霜兒只覺看見了許多老者縈繞在周遭,皮相漸脫,化作行走的尸骨。若是從前的寧霜兒,會無所畏懼,沖破幻象,甚至那些真正的尸骨都無法阻礙她勇往無前地去尋找生門??墒茄矍斑@些與皇陵中的陪葬,紫兒的死,在皇宮中經(jīng)歷的炎涼,前首輔父親大人的死,溪柳鎮(zhèn)的大火重疊在一起,還有師父的決絕,師祖的離去,這郁結(jié)的經(jīng)歷仿佛令寧霜兒碰觸到了這里無數(shù)枉死的魂魄,心神漸亂。
一定有破解之法,寧霜兒凝聚起全部意識告訴自己,用盡力氣揮舞著劍,破除迷霧向前走去。再向前,可見地上有三具新尸,定是新被落到此地,未得出路,死在了這里,但尸身卻不見傷痕。而且,似乎還少了點兒什么,那名黑衣人呢?應是與她一起跌落的才是,剛剛心神一亂,竟然忽略了這一點。剛想到這里,寧霜兒便見最前邊一具尸??首正是那名黑衣人,看樣子早已氣絕身亡。掰開他的嘴巴,原是齒縫藏毒,原來早在她與師父在山洞中言語時,他就已經(jīng)自盡了,是一名死士。那當時師父眼中一顯而逝的殺機到底是對這個人,還是對自己?寧霜兒打了個冷顫,不敢細想。只是此人怎會直接出現(xiàn)在了這里,而不是下落的地方。寧霜兒再望向四周,看不出端倪,地面卻有細細碎碎的石子,原來這里正是下落的地方。剛剛是順著被劍破開的迷霧向前,只是這迷霧的流動中還夾雜了陣法,讓人迷失了方向。想想老者出現(xiàn)時那鈴聲,還有老者的講話聲,難道實實在在沖破耳膜的聲音都是幻象嗎?
“誰在做鬼?出來!”寧霜兒氣血上涌,吐出一口血來。
“難不成你就這點兒能耐?真是枉費別人的一番苦心。從前你那天高水闊的日子,熙貴人奏的那《平沙落雁》也都是枉費了,竟半分心境都沒被磨練得出來?!贝舜温曇襞c剛剛又有不同,是另一人的聲音,因是隔空傳音,寧霜兒又神思為迷霧所障,一時分辨不出是否熟悉之人的聲音。
寧霜兒試著凝眉養(yǎng)神,然此前種種出現(xiàn)在眼前,身處如此境界下,只讓心緒更加煩亂。熙貴人,難不成熙貴人那日是故意演奏給我聽,以于我的心性有所裨益,她難道也是這紛亂之局中的一員,如此大局,背后到底是何人?寧霜兒首先想到瑞王,連四殿下都蹦入腦中,莫非那日皇陵,四殿下放人,只是為了放我這顆棋子而已?寧霜兒只覺頭疼欲裂。索性只順著聲音方向向前奔,沖入一甬道,于甬道之中,摸索石塊,尋找可能的機關。直至走到甬道盡頭,寧霜兒開始折返,豈不知這里的路是前行得,后退不得,向回走出第一步時,有箭矢從甬道頂端密密匝匝射下。
以劍格擋,箭矢紛紛墜落,一呼一息間毒霧入肺腑,內(nèi)息更加紊亂,箭矢落罷,又向著來時方向踏出兩步,甬道另一側(cè)墜下石門,有水汩汩自四面墻角而出。寧霜兒終于知道那三具甬道中的尸體為何沒有傷口。原本此處并未完全堵塞,尚有外界氣息不知從何處涌入,現(xiàn)在確是完全被堵在一個窒息的環(huán)境中了,不是被水淹死,也是要被悶死。這里真真不愧是萬人坑,有去無回。想想那些在朝代更迭中,命不由己而喪生的人們,還有哪怕生存在太平現(xiàn)世,生如螻蟻般卑微的人,寧霜兒生出氣力,躍出水面,踏水而行,向回走完了這條甬道。只是這剛剛落下的石門要如何而破。石門之上有奇怪的豎豎斜斜的圖形,像是垂死之人拼命掙扎留下的抓痕,又像是在指引著什么。寧霜兒望著這圖形,只覺正如自己的心境,崩潰而散亂,卻仍欲勉勵掙扎。隨著水的不斷上涌,這樣的圖形也終被覆蓋。寧霜兒絕望之中,心如寒鐵,就似身在寒潭之中,卻未用武功罩身,寒潭之水浸入肺腑。無處發(fā)泄,唯有將全身紊亂的內(nèi)力爆發(fā)于水面。本該此起彼伏,被掀起水浪的水面,此時只小小動蕩便以微微凌亂跳躍之姿凝固般靜止。寧霜兒心念電閃,在水面失去內(nèi)力加持,再次肆無忌憚地活泛起來之前,扎入水中。秋水劍意以柔克剛,原來秋霜未必復又剛健。霜花看似千姿百態(tài),實則并非毫無規(guī)則。剛剛自己心意灰冷,內(nèi)力凌亂,爆發(fā)出的力量不同往常,冷意中帶著不甘和惱怒的熾烈,故而發(fā)散出的力不同以往霜華劍派一味寒意,寒中帶熾。這樣的力爆于水面之上,破壞水之天然本性,竟令其一時凝滯。
寧霜兒扎入水中,順著剛剛的力道、氣息,將掌拍于甬道地面。既然有水自墻角而出,且水質(zhì)良好,下方必有活水。能以如此內(nèi)力克制水流,那未嘗不可對這里青磚厚石試上一試。如果說剛剛用了十成力道,那如今那般紊亂的內(nèi)力也就剩了六七成,不知再全部用盡后,會不會經(jīng)脈爆裂,或入了魔,畢竟從未試過這等用功之法。
青磚像生了彈性般,隨寧霜兒的掌風在水中微微鼓蕩一瞬,碎裂開來。寧霜兒落入一汪水泊,嘴角吐出的鮮血在水中開了艷麗的花。意識遁入混沌,有古韻琴音透過水波,由荷葉滴落的晶瑩水珠一般,落在額頭、眼中、耳畔,輕靈觸感一點點漾過全身,撫平凌亂的脈象,勾動神思漸漸寧靜,人也成了水中精靈一般,飄舞,下沉。
即將融入水底之時,被人輕輕拉拽,以唇渡氣,她這水底精靈便又回到了人間煙火,躍出水面之時她看到了泛藍的天空,一雙猩紅的眼睛,這眼睛的主人似乎是四殿下,還有遠遠抱琴而去的背影,師父,復雜糾葛的心緒纏住聲音,唇齒顫了顫,終究沒出聲,由著自己復又墮入了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