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蒙犽獨自立在一片竹林的邊緣，時不時抬頭看那片位于翠綠之中的低矮建筑群一眼，遠遠地仿佛用尺子比劃過的筆直的屋檐，直插入蒼翠之中，形成獨一無二的絕景。
遠遠近近的茂密的林蔭，遮蔽來自于機關(guān)道那邊的喧囂，只留下低細的蟲鳴，與潺潺流水的聲音。
林間盤旋著一些機關(guān)飛鳶，使蒙犽一個人在這里不至于格格不入，不過相較起平日來，他少見地收斂了許多，竟罕見地顯得有些拘謹。
若有旁人說這位機關(guān)院的刺頭會表現(xiàn)得拘謹，恐怕曜第一個不相信，他深知對方的性格，直來直往，一但認準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極致，絕不輕易回頭。
可也正是這份不輕易，才使得蒙犽此刻有些小心。
他素來聽聞外人說起過此間主人的孤僻與古怪，不易與人相處，而因為他自己可說就是這樣的人，才深知與這樣的人打交道更務需恪守規(guī)矩。
他們其實并不是不好相處，而是如同孤傲的野獸一般。因為獸王謹守著自己的領(lǐng)域，只要不輕易踏足，也不會對外人輕易展露攻擊的鋒芒。
蒙犽也并不是第一次與對方打交道，而的確與他預料中差不多，那位沉默寡言的師兄并未和外界傳聞一樣不好相與。與其說是脾氣古怪，不如說是心有所鐘，并不在乎外界的評價罷了。
只可惜他也不清楚對方究竟鐘情于何？說是機關(guān)術(shù)罷，但對方在機關(guān)一道上的技藝已算是高絕，卻無在此一道上進一步提升的打算。
以至于這么多年以來對方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難以從學院畢業(yè)，外面對此流言紛紛，傳聞連賢者們提起這位弟子似乎也是搖頭嘆息。
他摸不透對方的深淺，但也懂得作為客人的本份——再說它人的評價又與他何干？自己來這里是有自己的目的。
正是在這樣互不試探的情況下，蒙犽意識到自己似乎反而贏得了此地主人的認可。當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畢竟外界與這位古怪的‘機關(guān)大師’交易的學生并不只有他一人而已。
不過對方閑暇之間的確是指導了一些他機關(guān)術(shù)上的知識，并且言語之間也對他所追求的道表示了認可。
‘機關(guān)術(shù)從來非止于一途，而這天下之間的道理也亦然，你的想法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對方說這話時輕描淡寫，但初聞此言時蒙犽心下卻仍有些激動。
賢者們讓他們尋找自己的路，因此不會輕易告訴稷下的學子們真理的模樣，但少年人畢竟是需要尋求認可。
自從加入星之隊以來，他身邊是也有曜與西施這樣的摯友，他也相信對方一定會認同自己的理念，可兩人畢竟與他一樣，只是學院內(nèi)的學生而已。
可此間的主人則不同，雖然也未從稷下結(jié)業(yè)，但其精湛的技藝早已得到公認，其沒有離開學院也是因為有旁的原因，但對方的身份，在稷下其實一直也是介于學生與講師之間。
甚至后者所占的比例可能還要更多一些。
這還是蒙犽第一次在自己所堅持的道路上得到有年長者的認同，雖然認同也并不足以影響他堅持的信念，但無論如何也足以令他生出一些希望來。
有同道者為同志，對于如此清楚地認同自己志向之人，蒙犽心中也不由升起知己之感。
但他也知道這里的主人在外面風評如何。畢竟一介學子，無論如何都應以從稷下走出為己任，只是每每聽到那些流言蜚語他都忍不住想要好好教訓那些無知的家伙一頓，他心想自己這位師兄在機關(guān)一途上的技藝高絕至極，但旁人根本無從了解。
而對方無法從學院畢業(yè)絕非是因傳言中的不上進，與自暴自棄之流。
只是每每想到對方那平淡如水的眼神，蒙犽也罕有地按捺下心中的怒火，他時常因為自己的原因和旁人大打出手，但卻從不會給其他人惹麻煩。
何況還有西施與曜二人，蒙犽不太清楚自己的好友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而他一旦惹出麻煩，多半也要將二人卷入這個漩渦之內(nèi)。
而也正因為這樣的原因，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他也一直躲躲閃閃，從未告訴過二人。
對于明槍明箭，他自然無所畏懼，可積毀銷骨的流言，少年應付起來同樣稍略得生澀。
蒙犽在原地等了片刻，才從竹林之中飛出一只機關(guān)鳶來，落在他手上，他只看了一眼上面的信息，于是大踏步走了進去。
走近翠竹環(huán)繞的院落之內(nèi)，便看到一個穿著墨色長袍、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由機關(guān)術(shù)搭建的拱形大廳之前，對方一頭銀發(fā)不修邊幅地束在身后，臉頰上架著一副機關(guān)鏡片，鬢角下巴胡子拉碴，顯出些落魄的意味。
但男人仿佛渾然不覺一般，正旁若無人地昂著胸，一手托著鏡片，一邊專注于竹林上空飛來飛去的機關(guān)鳶。
直到蒙犽出聲示意，男人才低下頭來，用銀色的眸子打量了對方一眼，平淡的目光徑自落在蒙犽身后的機關(guān)戰(zhàn)具上，只問道：“調(diào)試得如何了？”
“比想象之中好了好幾成，”蒙犽少有地恭敬地答道：“魯班大師，多謝你幫我調(diào)試與修改這機關(guān)槍炮，有了你幫忙，我對未來的計劃便有更明確的框架了?！?p> “叫我?guī)熜志秃?，我本也是機關(guān)院的一員，一介工匠而已，當不起什么大師的稱謂，”魯班淡然答道，“也你不必謝我，不過各取所需，何況就算沒我指點，我想你早晚也會走到這一步。以你的天賦與心性，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蒙犽聞言不由沉默了片刻。
魯班又多看了他一眼，才道：“你來找我應該還有別的事情吧，你急于改造自己的機關(guān)戰(zhàn)具，想必應當與不久之后的歸虛夢演有關(guān)。在我看來大賽之日將近，這些日子你大可去忙自己的事情，至于答應我的那些材料，我也不急于一時，你可以慢慢去收集?！?p> “材料我已經(jīng)收集得七七八八了，大師，”蒙犽答道：“只是關(guān)于你之前提到的事，我去幫你打聽了，只可惜并沒有什么消息?！?p> 魯班略微訝然地看了看對方，隨即默然點頭認可：“不過預料之中的事情，你倒也不必太放在心上?！?p> 蒙犽猶豫了一下，又道：“大師，另外關(guān)于你事前委托我收集的那些材料，其中有一件主材我已經(jīng)有些眉目，但可能還需要等上一些時間。”
魯班仍微微頷首：“你自便，我說過并不急于一時?！?p> 不過說完這句話，中年男人忽然轉(zhuǎn)過頭去，瞇起眼睛，將銀色的目光投向竹林之外。
蒙犽反應稍微慢了片刻，但很快也聽到那個方向傳來細微的聲音，也不由向那個方向看去。似乎有什么人正在爭執(zhí)，吵吵鬧鬧的聲音由遠及近，接著觸發(fā)了竹林之上的警戒網(wǎng)，只見‘呼’一聲半空之中飛翔的機關(guān)飛鳶紛紛向那個方向飛射而去。
蒙犽心中不由略微有些驚訝，這座位于機關(guān)道邊上的工坊在學院之內(nèi)聲名赫赫，其間的主人更是以不好打交道而著稱。一個連賢者幾乎都管不著的人，旁人更是輕易不會來惹此地主人的麻煩，在此之前，他還從來沒聽說有人敢擅闖此地的。
少年心中正訝然于誰腦子里進了水，會跑到這個地方來找麻煩，但那紛紛擾擾的打斗聲，與大呼小叫的驚叫聲越來越近，好像是忽然之間穿透了竹林一樣：
“哇，這又是什么鬼東西！”
“蒙犽，蒙犽你在里面么！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來！”
“救命，本天才今天要栽在這里了！”
一聽到那個夸張而熟悉的聲音，蒙犽一時間不由臉色狂變，回過頭去。而一旁中年男人正好也轉(zhuǎn)過目光來，與他對視了一眼。
“魯班大師，那個是……”蒙犽張了張嘴巴，從來也沒覺得自己有這么尷尬過。就算在玄雍當眾為自己的父親指責自己所學的機關(guān)之術(shù)是奇技淫巧的時候，他臉上恐怕都沒漲紅到這個程度。
他只恨不得地上有一條縫，讓自己立刻鉆進去算了。他早想到自己那個損友盡會給自己惹麻煩，但也沒想到對方會麻煩到這個程度。
他只嘴巴一張一合，有些木然道：“……大師，那好像是我朋友?！?p> 好在魯班到未為難他，只轉(zhuǎn)過頭去，向那個方向比劃了一下。過了一小會兒，便看到三頭機關(guān)獸從竹林之中逐次走出，其中每一頭口中皆叼著一個人，然后依次張嘴吐出。
只聽通通三聲，曜、孫臏與西施三人依次落在地上。其中由于曜掙扎得最為厲害，因此幾乎是以頭搶地，迎面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忍不住‘嗷’地叫了一聲：
“啊喲！”
他灰塵撲面，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才捂著發(fā)紅額頭抬頭來，有些恍惚地看著立在自己面前的魯班，與一旁的蒙犽。似乎是忽然之間意識到了這是什么地方，才呲了呲牙尷尬地打了一個招呼：
“那個……你們好……”
蒙犽不忍卒視，看了看乖巧地縮在一旁的西施與孫臏，才將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魯班。不過后者仍舊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仿佛絲毫也不受影響，只把銀色的目光在曜眉角之上停留了片刻，眼中似流露出一絲意外之色。
但也僅此而已，在幾人察覺到這一點之前，他已收回目光，轉(zhuǎn)過身，飄然而去。
只留下坐在地上的三人一臉茫然地看著這一幕，還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只有蒙犽看著這群損友，實在有些無力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
“所以你又不說，我們怎么知道你在干什么，”回去的路上，曜一邊揉著額頭上的淤青，已經(jīng)抱怨了一路：“說來還不是怪你，誰知道你這么大個活人是不是失蹤了，現(xiàn)在倒好，你還埋怨起我們來了……”
“話是這么說，雖然曜這家伙經(jīng)常不講道理，可這一次我也須得站在他一邊，”西施也道：“畢竟大家都是一個隊伍的成員，理應當互相信任，可無論如何，蒙犽你都不應該瞞著我們啊?！?p> 蒙犽自知理虧，只在一旁悶聲不吭氣一言不發(fā)。
現(xiàn)在看來魯班大師并未因為自己的朋友們擅闖而生氣，他也暗自松了一口氣。何況他本意是不想將其他人卷這個麻煩之中來，但眼下曜與西施自己也找了過來，他倒不至于繼續(xù)矯情下去。
不過要讓他因為這點兒小事低頭認錯，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是啊，”曜在一旁補充道：“我還當是多大的事呢，不過就是和那個古怪的家伙作交易么，你要收集什么材料，難道本天才還幫不上忙么。本人人脈遍布稷下，你要是早一些開誠布公，說不定早沒這么多事兒了?！?p> 蒙犽斜了這不要臉的家伙一眼，仍也不開口。
而曜與西施在一旁嘀嘀咕咕，一邊還不忘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臉上還余著一絲失望之色。本料想蒙犽這家伙藏著天大的秘密，結(jié)果鬧了半天就這點事兒？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
只有一旁孫臏看著這兩個家伙有點無語，心想事先你們可不是這么說的，這一路上信誓旦旦要抓住同伴的小辮子，好叫對方吐露實情什么的。
現(xiàn)在倒好像倒過來了一樣。
不過蒙犽這時才開了口：“說來師兄他不是什么古怪的人，只是醉心于機關(guān)之術(shù)，不喜與外人交流而已。他幫了我不少忙，你們以后別這么叫他了——”
曜有點意外地看了這家伙一眼，有點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和那家伙攀上交情了，難怪不愿意告訴我們，我聽說學院之中許多人認為他是個怪人，你不會以為我們會因此看不起你吧？”
蒙犽臉一紅，悶聲道：“那倒不至于?！?p> “我懂，你只是不想惹麻煩而已，”曜點點頭，“我還會不知道你心中的想法?！?p> 蒙犽哼了一聲，不過心下卻是坦然。畢竟這就是自己所認可的朋友，朋友之間，就沒有那么多曲曲折折。
不過曜說著說著，忽然逾發(fā)有些好奇起來：“說來我們上次還討論過他罷，外面有人說他是墨子大人親點的弟子，機關(guān)術(shù)甚至不在賢者之下?？伤忠恢绷粼趯W院之內(nèi)，小他好幾屆的學子都已經(jīng)從稷下畢業(yè)了，但他好像一直卻沒有走過春秋道，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了，”曜忽然反應過來：“你那時候反應便挺奇怪的?！?p> 蒙犽漲紅了臉：“師兄的機關(guān)術(shù)高絕，那些不過是旁人的閑話罷了。我本也不關(guān)心這些，但我受師兄指點改造了自己的機關(guān)炮，他對我有恩，我怎么能任由旁人在面前這么說……”
他喃喃道：“其實旁人也就罷了，可你們不同?！?p> “明白，明白。”曜點點頭。
蒙犽停了片刻，沒有說自己到這里來的原因。
正是因為觀星臺一戰(zhàn)讓他認識到自身的不足，才萌生要進一步提高自己的想法?？僧吘瓜敕ㄟ@樣的東西只要自己了解就可以了，重要的是結(jié)果。
曜這時又道：“這么說來你認識他應該已經(jīng)挺長時間了吧？”
蒙犽聞言本能地有點警覺，看了對方一眼，總覺得這家伙又在打什么餿主意。
但曜眼珠子一轉(zhuǎn)，繼續(xù)道：“我聽說他在學院之內(nèi)經(jīng)營了好多年，手藝又高絕至極，時常與學生們作交易，算是富可敵國了吧？”
蒙犽有點沒好氣道：“這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當然有關(guān)系了，”曜有點痛心疾首：“你忘了我們星之隊還差一個人了么，他這么厲害，又有錢，完全可以保障我們星之隊的后勤對吧？”
“……所以難道你就完全沒有想過，將這位師兄拉進我們星之隊來，他還是學生對吧？是學生就可以參加歸虛夢演對吧，要是有他加入，那我們拿第一豈不是十拿九穩(wěn)了？”
此言一出，不要說蒙犽，一時間連一旁的西施與孫臏都有點震住了。
西施張了張嘴，看著他們這位隊長大人一時之間有點不知該說什么好。
而孫臏也是眨巴了一下眼睛，他身為機關(guān)院的學子，自然也聽說過關(guān)于這位魯班大師的傳說?？勺詮倪@位‘大師’的傳奇事跡在學院之內(nèi)名聲鵲起以來，好像還真從沒有人從這方面打過對方的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