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烏有公
就仿佛是在漫長的時光中等待著所有的演員就位那樣。
當李伯卿輕嘆的那一瞬,驟然有轟鳴聲爆發(fā)。
自舞臺之上,破裂的舞臺翻轉(zhuǎn),原本殘破的景象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工筆細描的畫卷,還有一座座宛如建筑一般的輪廓。
以及,到最后,無數(shù)壁板在機輪的推動之下拼合,竟然一間遍布裂痕的破屋。和這華麗奢侈的府邸相比,散發(fā)著令人掩鼻的窮酸氣息。
可墻壁和門窗之上,卻帶著暗紅的痕跡。
就像是血。
在殘破的房梁和磚瓦之上,還殘留著一道道淺淺的裂口,像是用亡者從棺木中驚醒,用指甲抓撓出的痕跡一樣。
荀青驚叫出聲。
那是什么鬼東西!
“別怕,它們傷害不了你?!崩畈鋼u頭:“充其量,不過是過去的殘影而已……何必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
“這就是你的招待方式?”
李白冷眼瞥著他:“一出好戲?”
“不,我只是,想要讓你明白一些事情而已?!薄耙恍?,你們拋在腦后,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李伯卿倚著懷中的傀儡,爛醉如泥,笑聲就像是夜梟一樣尖細。
“想象一下吧,各位,想象一下……”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腦門:“想象一下,倘若,你不是你……”
“想象一下!”
他脖頸痙攣著,抽搐,就像是陰魂占據(jù)了那一具軀殼,吐露出了惡毒的呼吸,“倘若,你貧寒卑微,徒有所謂的貴胄身份,卻從未曾顯貴……沒有人看得起你,也沒有人在乎。
你窮困潦倒,一事無成,就連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一個垃圾,一個活該爛在泥潭里的貨!”
當他癲狂大笑的聲音,那尖銳的聲音刺痛了李白的耳膜。
雙眸中的鬼火越發(fā)旺盛,如此的憤怒,如此的猙獰!
“想象一下——”
他說:“倘若你就是我!”
“有一個你配不上的女人,喜歡你。哪怕你窮困潦倒,也愿意和你相濡以沫,共度一生。視你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岸的英雄,哪怕你一事無成。”
李伯卿說,“過了不久,你們有一個小小的家,可以遮風避雨,還有一個小小的桌子,可以一同用餐,有一張蓋了很多年的被子,可供冬日御寒?!?p> “再窮苦的生活,只要有她在,你都可以甘之如飴,都幸福的像是夢一樣!”他說,“你們甚至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小小的孩子,捧在手里,暖暖的,會笑著望你。”
那個披頭散發(fā)的男人起身,竟然越過了保護自己的傀儡,向著李白,一步步走來,不顧指著自己的劍鋒,向前。
雙手抱懷。
就仿佛,托著無形的襁褓一樣,走到他的面前,對他說:“你要抱住她。”
面對著那一雙捧起的雙手。
李白愣在原地。
可李伯卿的神情卻專注又認真,就仿佛托著整個世界的珍寶那樣,將她送到了李白的面前。
希望李白能夠溫柔以待。
他瘋了。
李白不想理會,可李伯卿卻強行拽過了他的手,那么用力。將那個無形的襁褓,放進了他的懷中。
珍而重之的告訴眼前的人:“保護她,這就是你人生的意義!”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笑容卻變得嘲弄起來:“可忽然有一天,天塌了?!?p> “就像是,這樣……”
啪!
他面色驟變,忽然揮手,打翻了李白的手臂。令看不見的襁褓從李白的懷中墜落,摔在地上。
悄無聲息中,似是有嬰兒的啼哭。
李白驟然色變,踏前,劍柄調(diào)轉(zhuǎn),要將這個瘋子打暈??煽艿碾p手卻死死的抗住了他的手腕,不容許他打斷李伯卿的話語。
李伯卿說,“然后,大地崩裂?!?p> 那些如同鬼魅一樣話語回蕩在他們的耳邊,緊接著傳來的時候轟然巨響,整個大廳都在劇震,仿佛不存在的故事變成了現(xiàn)實。
舞臺在劇烈的顫動著,崩潰,令上面那一件破碎的房屋也隨之坍塌。
太陽的輪廓、月亮的紋理,一幅幅畫卷,還有無數(shù)華美的布景,都隨著舞臺的變形,從其中被擠壓出來,破碎,堆積在一起。
仿佛世界被毀滅了一樣。
那些刺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就變成讓人無法忍受的慘叫。
刺入骨髓。
可李伯卿,卻在嘶啞的大笑著,踏上了崩潰的舞臺,踩著碎片,走向了坍塌的破屋,回首時,便露出癲狂的笑容。
指著眼前的廢墟,告訴他,最后的結(jié)局:“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兩個愛你的人,都被壓在這一座廢墟的里面,在黑暗里,哭喊,求助。
她們會一遍遍的喊你的名字,到最后,再沒有聲音……而最殘忍的是,自始至終,你都無能為力。
直到廢墟被掘開之后,你才看得到,相擁的枯骨?!?p> 李伯卿伸手,撫摸著眼前的殘磚斷壁,向著李白展示:“瞧啊,這,就是她們的墳?zāi)?。?p> 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束。
如今這一切的開端……
死寂之中,李白聽見身后驚恐的聲音。
是荀青跌坐在地上。
臉色慘白。
就好像,被無形的噩夢所捕獲了一樣,被那個徘徊在他人生中的惡鬼所抓住,漸漸吞噬。
而李伯卿,大笑。
“現(xiàn)在,我有錢了?!?p> 那個癲狂的男人展開雙臂,“權(quán)力,財富,美酒,佳肴,美人,一切都唾手可得。可這一切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
我愿意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錢,換他們回來,荀青,就像你一樣……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對嗎?”
荀青呆滯著,發(fā)不出聲音。
可李伯卿卻驟然縱聲咆哮,嘶吼:“你明白,我究竟失去了什么!”
“大……崩落……”
荀青呆滯的呢喃,難以置信,“你、你也是……安樂坊的遺民?”
在那一瞬間,在李伯卿的大笑中,李白,如遭雷殛。
像是有電光從腦海中橫過,撕裂混沌的思緒,照亮了一切陰影和謎團。
帶來了最后的領(lǐng)悟。
奚車上的走私販子,云間樓內(nèi)的機關(guān)工坊,孕育猛毒的花田,青衫會的走狗和殺手,偽造的機關(guān)核,烏有公的來歷,乃至眼前的這一切……
每一樁,每一件的背后。
千絲萬縷的線索指向的地方。
——大崩落!
十幾年前,發(fā)生在安樂坊的事故,為長安蒙上了一層陰影,令十幾萬人顛沛流離,失去一切的災(zāi)難!
當恍然驚覺這一件事情之后,李白所感受到的,卻是一陣無法言喻的荒謬:一路走來,所遭遇的一切,難道都是巧合么?
只是運氣好?
還是說,自己一直如同傀儡那樣,不自知的,在什么人的手中起舞?
“不止是你吧,李伯卿?!?p> 他沙啞的質(zhì)問:“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成為了烏有公的走狗?烏有公究竟是什么人!”
李伯卿只是微笑著,充滿惡意和嘲弄的,看著他。
“看來,你多少已經(jīng)猜到了一點了吧?”他輕聲問,“為什么不肯說出來呢,李白?還是說,你根本,不愿意去相信呢……”
不愿意相信,有多少人,無法從那個苦痛的泥潭中掙扎而出。也不敢相信,還有多少人,被拋棄在那個充滿痛苦的地獄里!
在漫長又漫長的噩夢中,沒有人能夠解脫。
只有默默的忍受,直到眼淚流干,或者,在過往的無盡折磨之中走向崩潰!
在死寂中,有低沉的腳步聲響起。
伴隨著沙啞的聲音。
“正如你猜測的那樣……”
那個蒼老的身影,從屏風之后緩緩走出,斑駁白發(fā)如灰色的雪,消瘦又高大,蒼勁的骨骼聳立如山。
那一張面孔如此熟悉,以至于,讓人忘記呼吸。
他說:
“——老朽,就是烏有公?!?p> 盧道玄!
黑暗里,傳來遙遠的回聲。
風燈所照亮的,乃是仿佛永恒不變的狹窄夾縫,還有宛如無窮盡的下落,乃至無數(shù)龐大的機械。
就宛如脫離了人世之后,向著黑暗的地獄筆直前行。
這就是虞衡司的機關(guān)師們習以為常的風景。
這就是長安之下的世界。
或者說……真正的長安。隱藏著無盡的秘密和無盡的黑暗,乃至無窮盡的智慧的地方,一切機關(guān)術(shù)的萌芽之地。
哪怕是成為了長安城里鼎鼎有名的機關(guān)師,可不論來這里多少次,魏無涯都能由衷的感受到和真正的奇跡相比,自己有多么的渺小。
渺小的自己內(nèi)心為之顫栗。
他搭乘在六足機關(guān)獸的后背上,操控著機關(guān)獸靈活的向下。
可是卻沒有再遵從虞衡司早已經(jīng)巡邏和探索過不知道多少遍的路線,而是對照著司中的圖紙,前往白日里他感受到了異常的區(qū)域。
總共有六個,已經(jīng)查明了四個正常。
不斷的迷路,又不斷的折返。僥幸依靠著記號僥幸回歸了正確的路徑。倘若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迷路,恐怕一生都難以回歸地面了……
數(shù)百年來,虞衡司的機關(guān)師們不斷探索??蓛H僅是長安城最表層的機械傳動層,他們都未曾能夠完全掌控。
這一座城市,實在不斷的變化的,甚至地面之下的變化會比地面之上更加龐大和夸張。每一次方式運轉(zhuǎn)都無異于將地下重新變成混沌的迷宮。
為了探明機關(guān)術(shù)更多的奧秘,同時為了保護長安的穩(wěn)定,虞衡司一直不斷的在暗中支付著龐大的代價。
所有人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也從不在意外界懷疑的目光。
真理從不以唇舌而變化。
同那些真正為了探索犧牲的同僚相比,如今魏無涯只不過是進行一趟巡邏檢驗而已,就連辛勞都算不上。
他重新檢查了一下機關(guān)獸背上的氣罐,已經(jīng)空了一個了。還剩下兩個,但下一個空了的時候他就要折返了。
他臉上將大半面孔包裹在內(nèi)的面罩,就是是虞衡司最近所研發(fā)出的技術(shù),能夠讓人在深海之中也能順暢呼吸的機關(guān)。
人以陽氣而生,遇陰氣而死,而在長安的地下,有些地方的陽氣稀薄,有毒的陰氣旺盛,無法呼吸,人就會窒息而死。
充足的氣量讓他略微的沉靜,可內(nèi)心之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明顯。
第五個地方,坊市最底層的核心區(qū),依舊正常。
可這也越發(fā)的不合常理。
根據(jù)他的估算,六個地方里,起碼應(yīng)該有兩個地方的機關(guān)出現(xiàn)的異常才對,否則無法解釋白日里長安坊市運行的那種微弱的遲滯。
有時候,機關(guān)的異常看起來像是有沙子卡在齒輪里,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卻多種多樣,往往出在想象不到的地方。
還是說,沒有異常,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覺和疑心?。?p> 魏無涯沉默了片刻,拍了拍機關(guān)獸的腦門,再次催動機關(guān)獸奔向最后的地點。可緊接著,機關(guān)獸又戛然而止。
魏無涯的動作停滯,猛然低頭,愕然。
在落滿塵埃的狹窄縫隙中,地面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截……車輪碾壓的痕跡?
而且不是延伸向遠方,而是突兀的從墻壁的一側(cè)出現(xiàn),通向另外一側(cè)的厚重墻壁。
穿墻術(shù)?
還是說……
魏無涯緩緩的輕敲,聽見了墻壁之后的空洞回聲。然后才注意到,墻壁上那不仔細大量根本無法察覺的切割與彌補痕跡。
瞬息間,他毛骨悚然。
“果然有問題!”
魏無涯抽出了筆墨急書,將所見的異常狀況簡短寫了梗概,放進一只機關(guān)鳥的腹部,甩手,機關(guān)鳥便載著信息,沿著他來時的道路飛速而去。
做完這一切之后,魏無涯才啟動了所有攜帶的機關(guān),做好準備,催動著機關(guān)獸,悄無聲息的撕裂了眼前的隔層。
所展露出的,是早已經(jīng)在切割和粗暴破壞之下面目全非的內(nèi)層。
只是看著,就已經(jīng)令人怒不可遏。
可在風燈的光芒中,那一片狹窄的空洞里,卻有無數(shù)蹣跚的人影浮現(xiàn),在這一片不見天日的黑暗中。
他們踉蹌的在那龐大的空洞中行走,被地上的東西扳倒,又仿佛感知不到痛苦一樣爬起,或者干脆踩著同伴們的身體,向上爬行。
那種非人的僵硬感和殘破的輪廓,就像是地獄里蠕動的活尸。
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活人。
不過是徒具輪廓的機關(guān)人而已。
甚至都是早已經(jīng)報廢了的殘骸,用肢體零件隨便拼湊出的垃圾,有的就連外殼都沒有,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裸露而出……
還有那些,色彩空洞的詭異機關(guān)核!
那全部都是偽造機關(guān)核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怪物。
此刻,它們一個個從堆積如山的箱子里爬出來,攀爬墻壁,或者彼此重疊,宛如煉獄之山那樣,不知疲憊的向上……
匯聚在破碎的頂穹上。
當魏無涯昂首,望向黑暗的最深處時,眼眸就被所見到的一切刺痛了。
不由自主的,顫抖。
那是……坊市的機關(guān)核。
宛如明月一般高懸在頂穹上的瑰麗珍寶,此刻竟然被數(shù)之不盡的活尸傀儡所覆蓋了。它們密密麻麻的覆蓋在坊市的機關(guān)核上,就像是數(shù)之不盡的蟲子。
“那究竟是……什么東西?”
死寂之中,無人回應(yīng)。
只有他身后,無奈的嘆息聲響起。
當魏無涯悚然回頭時,就看見了那個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影,是真正的人……身披著紅衣,頭發(fā)繚亂,不修邊幅。
像是沒睡醒一樣,醉眼惺忪。
可此刻在魏無涯眼中,卻比那無數(shù)活尸一樣的機關(guān)怪物還要陰森可怖。
“哎呀,被發(fā)現(xiàn)了么?”
那個名為姬仙客的男人遺憾輕嘆,“得虧喝醉了還沒走,不然的話,可就要出大亂子啦。我就說,怎么會有鳥到處亂飛嘛……”
說著,他松開手,將那一只被斬碎的機關(guān)鳥丟在地上。
“看上去,你似乎還想要報信?這可有點難辦了啊……”
他抬起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留在這里呢?”
在那一瞬間,自姬仙客的面孔上,微笑無聲破碎,惡意猙獰!
魏無涯瞪大眼睛,下意識的抬手:
“——吽!”
機關(guān)獸毫無征兆的張口,所噴出的,乃熾熱的雷霆!
面對長安第一劍客,在失去了距離的優(yōu)勢之后,便只能趁著對方來不及出劍的瞬間,以毀滅性的攻擊徹底取得勝利。
此刻游走的電光如同怒龍那樣從機關(guān)獸口內(nèi)的磁極中噴出,呼嘯而去,瞬間,吞沒了姬仙客的身影。
可在那一瞬間,魏無涯竟然看到,姬仙客仿佛瘋了一樣,對準撲面而來的電光抬起了右手。
五指張開,然后,緊握。
轟!
那究竟是幻覺還是什么呢?
難以想象,這個世界上有如此恐怖的速度,竟然能將稍縱即逝的狂暴電光,在手中,握碎!
“哇,好險。”
姬仙客緩緩抬頭,展開五指,手套已經(jīng)一片焦黑,“幸虧抓住了,不然就慘了?!?p> 魏無涯,遍體生寒。
緊接著,機關(guān)獸咆哮,縱聲嘶吼,巨大的氣浪席卷,形成波瀾推向四面八方,強行將姬仙客向后推開。
沉重的裝甲翻卷升起,籠罩在魏無涯的身上,然后,過載功率,向著唯一的出口沖去!
就這樣,同姬仙客的身邊,擦肩而過。
自始至終,姬仙客未曾有過動作。
覆蓋著皮質(zhì)手套的手掌,微微觸碰了一下腰間的劍柄。
于是,便有坍塌破碎的聲音不絕于耳。
滿目瘡痍的大廳之中驟然多出了兩道縱橫交錯的深邃劍痕,而就在他的身后,機關(guān)獸驟然翻滾起來,碎裂成滿地的零件。
鮮血從其中緩緩流出。
再無聲息。
姬仙客面無表情的,轉(zhuǎn)身離去。
很快,便有僵硬的傀儡走上來,清理現(xiàn)場,然后,將一切痕跡抹除。
恢復原狀。
三個時辰后,逾期未歸的警報從虞衡司的觀測室中響起,半刻鐘不到,緊急救援隊出發(fā)。
四個時辰后,救援隊回返。
一無所獲。
翌日,午后,在虞衡司的寂靜的大殿中,沉默的老人踩著扶梯,在遍布銘牌的墻壁上,掛上了新的木牌。
【機關(guān)師·魏無涯,失蹤】。
一陣微風吹來,墻壁上,數(shù)之不盡的木牌便嘩嘩作響。
宛如逝去魂靈們的無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