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長夜
傍晚的時候，元芳帶著飯盒來探監(jiān)。
飯盒是留著給自己吃的，弟弟妹妹們給他準備了排骨和燉肉，聞起來味道香甜。好像李白這里被他當做了摸魚劃水的地方，隔三差五的都跑過來找清凈。
作為李白不揭發(fā)他的回報，偶爾會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
“安心吧，荀青還活著?！?p> 元芳一屁股坐在牢房對面的椅子上，吃晚飯的時候，含糊的說：“下午的時候，有人見到他，不過等鴻臚寺的人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跑掉了。
奇怪的是，安樂坊的遺民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樣，說沒有看到他。還有人故意指了錯誤的方向，看樣子要被關(guān)個一兩晚了?！?p> “嗯?！?p> 床上閉著眼睛打瞌睡的李白微微點頭：“多謝，我知道了?！?p> 元芳的筷子停了一下，疑惑抬頭：“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他？正常的人遇到這樣的狀況，多半早已經(jīng)崩潰了吧？”
“嗯，或許呢，那個家伙一定會哭的特別不像話?！崩畎纵p嘆，“可他一定不會放棄的，元芳?！?p> “為什么？”
“因為他很強?！?p> 李白認真的告訴他：“和我一樣強?！?p> 盡管長久以來，荀青都說是李白給了他勇氣，可實際上并不是那樣。
他和自己不同。
或者說，和一切天才都不沾邊。
并非具備常人難及的天賦，也不是天生就能夠展開雙翼，如飛鳥那樣翱翔在天空之上，而是從泥潭里掙扎而起，咬牙苦熬，流下血汗，數(shù)度起落之后才走到了現(xiàn)在的境地。
那樣曲折的道路，遠比天空中的任何飛鳥的軌跡都要漫長。
對于常人而言的困境，他也早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或許他會流淚，會恐懼，會懷疑自己，也必然會如此，就像每個人一樣，但只要給他一點點時間，他一定會重新站起。
就算再度倒下，也沒有關(guān)系。
哪怕深知自己不過同樣是個凡人……
可只要還有人站在他的身邊，他就不會放棄，只要有人信賴他，他就絕對不會讓人失望。
再怎么害怕和不安，當面對友人和孩子時，也會露出燦爛的笑臉。
正因為這個世界有那樣的人，才會有美好的東西存在。
“況且，只是重新站起來而已，總比等樹上的果子砸到腦袋簡單吧？”
李白眺望著鐵窗之外漸漸泛起暮色的夜空。
雖然看不見天上的飛鳥，
可那一片黑暗里，依舊有星辰的光芒在閃耀。
像是靈魂在燃燒一樣。
昏暗的星光之下，翻卷閘門被舉起。
胡子拉碴的男人吹了吹空氣中飄飛的塵埃，舉起燈光，照亮簡陋昏暗的機關(guān)工坊，然后，讓開了身形，對身后披著斗篷的訪客說：
“這個是我的機關(guān)工坊，東西都是淘換來的二手，勉強能用，你不要嫌棄。
睡覺在二樓，廁所在外面，吃的東西我會每天送過來的，但我的手藝，就別指望會特別好吃了?！?p> “謝了，辛童大哥?！?p> 訪客摘下兜帽，露出荀青的面容，向著援助者誠摯頷首。
道玄公曾經(jīng)的大弟子，辛童嘆了口氣，無奈搖頭：“哪里的話，這么重要的事情，你肯相信我一個臨陣逃脫的家伙，我開心還來不及。
只是，盧公他真的……”
荀青沒有說話。
漫長的沉默里，辛童閉上眼睛，無聲長嘆。
“不說那些了，進來吧。”
他帶著荀青走進自己的簡陋的工坊中，將包裹里的東西放在桌子上：“你要的東西，都在這里了……我在幾個收廢品的二道販子那里找了很久。”
打開的包裹里，是黯淡的機關(guān)核。
偽造的機關(guān)核。
隨著盧道玄計劃的推進，流傳在市場上的這些偽造機關(guān)核似乎已經(jīng)越來越多了，或者說……他終于不再掩飾了。
而那么龐大的行動，恐怕也沒有誰能一直隱藏在黑暗中吧？
“這個東西真的是盧公……咳，烏有公造出來的么？”
辛童拿著工具仔細檢查：“不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么以假亂真的東西。如果是偽造的話，他對機關(guān)核的研究恐怕也已經(jīng)超出這個時代很遠了?！?p> “不是以假亂真?！?p> 荀青從他的面前拿過機關(guān)核，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倘若，這玩意兒曾經(jīng)就是真的呢？”
辛童愕然，無法理解。
可荀青卻動作麻利的用機關(guān)坊內(nèi)的簡陋設(shè)備制作出一個最基礎(chǔ)的三足機關(guān)獸，每個機關(guān)學(xué)徒入門都會研修的基礎(chǔ)，如今他做出來行云流水，那嫻熟的姿態(tài)就連早入門他很多年的辛童都感覺望塵莫及。
核心填裝。
機關(guān)律喚醒。
三足機關(guān)獸頓時迅速痙攣了起來，冒出一陣青煙之后，內(nèi)部一陣過載的閃光，徹底癱瘓不動了。
辛童搖頭：“沒用的，這種東西只會對特殊的機關(guān)律有反應(yīng)，不懂得密鑰的話，只會報廢?！?p> “至少，它跟原本的機關(guān)核沒有區(qū)別，不是么？”
荀青輕聲呢喃：“很早之前就開始懷疑了，但沒想到，盧公竟然真的做到了這種程度……辛童大哥，他并沒有仿造出機關(guān)核，因為這些機關(guān)核原本都是真的！”
辛童呆滯。
“可……可……”
“可真正的機關(guān)核不會如此的死板和呆滯，對不對？真正的機關(guān)也不會服從任何殺死人的命令。
除非，它已經(jīng)被殺死了?！?p> 荀青輕嘆：“盧公并沒有仿造機關(guān)核，他只是將原本機關(guān)核內(nèi)所天成的靈魂抹除掉了而已……”
通過某種方法，將醞釀著渺小奇跡的機關(guān)核徹底毀壞，抹除了原本那些涌動的精魂，取而代之的，是將人的命令植入其中。
再無靈動，但同時，也變成百分之百服從任何命令的傀儡，哪怕驅(qū)使著它們?nèi)⒙?、毀滅和破壞，都不會有分毫的遲疑。
因為他所掌控的并非是靈動的機關(guān)獸，而是不折不扣的活尸！
辛童僵硬在原地。
難以置信。
只感覺到一陣惡寒從心頭泛起，籠罩全身，如墜冰窟。
一旦傳揚出去的話，究竟會掀起多么龐大的波瀾！
一直以來，長安的機關(guān)師們都以自身造物的靈動和聰慧而自傲，甚至有些機關(guān)人相較活人也毫不遜色，甚至比真正的人類還要更加的善良與慈悲，因為它們從誕生的第一天就未曾想要傷害過任何人。
尤其是通過機關(guān)律的引導(dǎo)，機關(guān)師能夠和機關(guān)獸共鳴，感受到彼此的喜怒哀樂……殺死它們，和殺死其他什么活生生的東西沒有任何區(qū)別！
但更加恐怖的是，倘若這樣的技術(shù)被濫用，究竟會引發(fā)多么可怕的后果。
這些溫馴善良的機關(guān)獸，將在貪婪者的欲望之下，變成完美服從一切命令的活尸，成為作惡的工具，掀起多么龐大的殺戮……
直到現(xiàn)在，辛童內(nèi)心中才真正的相信，荀青所言非虛。
不，應(yīng)該說，他終于明白，烏有公掌控長安的底氣是什么了。
倘若有這樣的技術(shù)的話，那么，殺死和改造坊市的機關(guān)核恐怕也并非妄想。經(jīng)過了如此漫長鋪墊和醞釀之后，他的力量已經(jīng)覆蓋到了長安的每一片黑暗中……
屆時，所有坊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長安也將在他的意志之下運轉(zhuǎn)。
整個城市都將變成他的傀儡。
“但是，這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
辛童失神的搖頭：“前有三司，后有貴胄，還有未央宮、金吾衛(wèi)，倘若烏有公真的能夠掌握了那么多坊市的機關(guān)核的話，他根本沒必要這么做，直接就能夠掌控長安了。”
“不需要全部，只要一部分重要的結(jié)點把控在手里就夠了?！?p> 荀青心中默算著結(jié)果，搖頭：“一半，不，三分之一都不需要，倘若是盧公的話，有五分之一的坊市核心作為關(guān)鍵結(jié)點，那么就足夠反向推動整個長安運轉(zhuǎn)。”
“不可能，想要實現(xiàn)這么精巧的控制，必然要先掌握長安的運轉(zhuǎn)，通過大量的計算和數(shù)據(jù)，配合時機，才能夠起到效果?！?p> 辛童斷然反駁：“長安城的運轉(zhuǎn)從無定式，就連虞衡司這么多年以來都無法預(yù)測，更不要說烏有公了。”
“是啊，長安運轉(zhuǎn)莫測，蘊藏天地之理，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p> 荀青沉默許久，忽然發(fā)問：“可它真的沒有定式么？辛童大哥，你應(yīng)該知道的，只不過是被常識所蒙蔽了而已?！?p> 他本來也從未曾想到過這一點。
一直到，從烏有公那里親自得到了提醒——哪怕盧道玄從來沒打算過告訴他真相，可當荀青真正的如他所愿，不再被常識所束縛，打破常規(guī)，真正推開那一扇百無禁忌的大門之后，一切的變化，便再不存在任何的遮掩。
誠然，長安的運轉(zhuǎn)從無定式，但也不盡然如此。
——唯一的例外，是坊市誕生的時候！
為了調(diào)整坊市的分部，為了給新的坊市流出空余的位置，它必然會遵循最簡潔和最具備效率的方式，進入既定的運行軌跡之中……
而這，就是烏有公唯一的機會！
也是他之所以蟄伏等待了這么多年的唯一理由！
唯有在新生的坊市徹底接入長安的那一瞬間，他才能完成自己的計劃，真正的將長安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就仿佛他同時操縱著千萬個傀儡起舞那樣。
令世界在自己的十指之下變換。
倘若在往昔，荀青在明悟的瞬間，一定會驚恐的不能自己，彷徨不安，可如今心中所涌動的竟然是令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慶幸和喜悅。
還來得及！
因為，時間站在他們這一邊。
這一切還能夠挽回……
“誰在那里！”
察覺到門外的響動，辛童下意識的轉(zhuǎn)身，抓起扳手，全神戒備。
而在門外的夜色中，一張蒼白的面具緩緩浮現(xiàn)，宛如鬼魅一樣。
在他身后，兩輛巨大的馬車緩緩?fù)Ｖ?，沉默的幽魂們解下了氈布，露出下面沉寂的龐大機關(guān)，搬進了這一間狹窄的工坊中，很快就將每一個空間都塞的滿滿當當。
“荀先生，你要的東西，全都給你送過來了。”
為首的白面具沙啞的說：“黃幡大人說，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希望你能信守諾言?！?p> “請放心，赤面的仇，我會代替鬼市向烏有公討回來?！?p> 荀青平靜的應(yīng)允。
于是，陰魂們頷首，最后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留下來的，便只有遍地的機關(guān)殘骸——那是鬼市的陰魂們從荀青的工坊中所搬來的東西，繞過了鴻臚寺的封鎖之后，將龐大的機關(guān)巨人拆成了零碎的部件，再度送到了他的面前。
隨著吊臂和工具的運轉(zhuǎn)，沉寂多年的裝甲巨人緩緩恢復(fù)了原本的輪廓。
它蜷縮在這狹窄的工坊中，宛如胚胎中的嬰兒在子房中安睡那樣。
自沉寂之中，醞釀著龐大的力量。
“這就是你的計劃？”
辛童呆滯，搖頭：“和你的老師一模一樣，荀青，別妄想了，沒有與它相匹配的機關(guān)核，這么大的東西動不起來的！”
“不，其實是有的?！?p> 荀青抬頭仰望著巨人森嚴的面目，微笑：“如果沒有機關(guān)核它就動不了，那么我就是機關(guān)核。
如果它需要一個靈魂的話，就用我吧?！?p> “你瘋了么？”
辛童大怒：“那會燒壞你的神經(jīng)和腦子的！純粹使用機關(guān)律來操控這么龐大的機關(guān)，根本不是人類所能承受的符合！”
“那也無所謂?！?p> 荀青平靜的回答，“我只是，不想在成為那個在朋友戰(zhàn)斗時，只能逃跑的人了……”
在黯淡的燈光下，年輕的機關(guān)師抬起了雙手，脫下了外套，便裸露出了自己的身體——乃至，雙臂，雙腿，還有肩胛之上以墨線所勾勒出的殘酷痕跡！
當他回眸，看向辛童時，便露出了宛如挑釁那樣的愉快神情：“考完機關(guān)師這么多年了，機關(guān)六技里的殖骨法，辛童師兄還記得多少？”
死寂之中，辛童茫然的看著他。
只感覺自己這一輩子的驚駭似乎都在這短短的一夜里要用光了、
他明白荀青的意思，他本應(yīng)該怒斥這個瘋子找死不要拉上自己。
可不知為何，卻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笑起來。
“放心?！?p> 同樣一度從戰(zhàn)斗中逃走的機關(guān)師挽起自己的袖管，重新拿起工具，告訴他：“用在你身上，綽綽有余?！?p> 漫漫長夜，自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