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風雪今年十二歲,下半年就要念初中了。本來,再過一周,他和爸爸約定了一起去學校參加畢業(yè)典禮。
現(xiàn)在,答應約定的那個人躺在床上,一塊白布蒙著他。看著眼前褶皺蒙出的人形,好像一塊被打散的米糕。孟風雪抹抹唇邊的云片糕屑,站在原地發(fā)了呆。
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么反應,雜貨店的王阿姨忽然從身后竄了出來,嗷嗚一聲抱住了他,隨后是小區(qū)保安亭子叔,樓上的洪奶奶……費了好大的勁,風雪才從一眾鄰里的眼淚鼻涕里抽身。
回頭看一眼身后烏泱泱的人群,一個穿著藍色細布襯衫、戴著金絲眼鏡的消瘦男人奮力擠到了跟前,濃密雜亂的眉毛和爸爸如出一轍。
孟風雪分辨了好一會,才輕輕叫:“大伯?”
上一次見大伯,是去年過年的時候,也是第一次。他從沒見過爺爺奶奶,聽說在他出生前便已不在了。爸爸許多年不和老家聯(lián)系,近幾年卻突然開始帶孟風雪猛地走了一波親戚。
不過,這個大伯比他見過的大伯,怎么瘦了這么多?
大伯“欸”了幾聲,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沙啞地喊了句:“風雪呀。”隨后就低下了頭。看不清人群里還有誰,仿佛有不少面孔是哪里見過的。每個人都低著頭,身體聳著。
孟風雪擦了擦鼻子,用袖口擋了下。他從小鼻子就很靈的,爸爸做菜,或是紅燒或是清燉或是油炸,他一嗅就知道是豬肉、牛肉還是羊肉,還是河鮮、海鮮。
現(xiàn)在,他只聞得到消毒水的味道,冷冰冰的,淡淡的,扎進鼻孔里有點刺疼,讓人不會有一點食欲。爸爸出現(xiàn)的地方總是帶著誘人的香氣,食客的笑聲和追捧。
孟風雪有點恍惚,這被單之下,是他朝夕相對的爸爸嗎?
很快,爸爸被人推走了。
孟風雪不自覺地伸手拽住了那白布,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還是干澀的。等他回過神來,手卻松開了。也許他根本沒有伸出手過。
爸爸和那一大群人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對孟風雪來說太復雜了。大伯拿著電話不停地接起又撥出,形形色色的阿姨們穿梭來穿梭去,沒人得空來和他說句什么。
孟風雪在班級里做生活委員,也是小干部一個。平時值日、班級活動,他穿針引線,又靠一嘴從爸爸的食客們那里學來的漂亮話,老師和同學都夸他一句能干?,F(xiàn)在只能垂著雙手坐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不知所措。好在他最擅長的事就是坐著發(fā)呆走神。
說起來,這家醫(yī)院他很熟悉。
爸爸說過,孟風雪還不會走的時候,他們就來這座城市了。聽說小的時候,他身體孱弱,三天兩頭就發(fā)燒腹瀉,常常到醫(yī)院里報道。那時候給他扎針的護士姐姐們都特別溫柔,而且都搶著排隊給他輸液。
孟師傅的廚藝那時候在這一片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誰能去他家里吃一頓,可以吹噓很久。
很早,孟風雪就學會了不動聲色地面對被人對爸爸的崇拜。當然,他可不會傻到把“太有面子了”幾個字掛在臉上,不然豈不是太沒面子了。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爸爸一個人喝醉了酒,拍出一張一百塊錢的粉色紙幣,說只要孟風雪能按一下熱水的開關,就獎勵給他。老式的熱水器,懸掛在浴室的上方,一次只能燒小小一缸,必須按下開關后再等待上半小時,籠頭里才會流出溫熱的洗澡水。
一百塊對一年級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全世界,孟風雪豈有不賺這錢的道理。咚咚咚扭著短短的身子,踩著板凳去燒熱水了。
果不其然,他從板凳上摔下來,右手骨折了。第二天醒酒后,爸爸眼睛紅紅的,復讀機似的只會重復“對不起”和“爸爸也是第一次當爸爸”兩句話。
后來,爸爸連地也不愿讓他掃了。
孟風雪隱約記得這些事情。
手臂早就長好了,既沒有畸形,也沒有長短手。盯著自己完好無缺的手肘,再看看來回了上百趟的醫(yī)院走廊,而爸爸這次去了那頭就沒回來。
旁邊的大伯忽然把他摟進了懷里:“想哭就哭吧?!?p> 一陣酥麻從心臟處穿過,孟風雪把這種感覺總結為肉麻。他不動神色地把身子坐直,心想,大伯,我們還沒見過幾面呢。不過剛才,他確實也沒有在難過。
孟風雪從小就愛發(fā)呆走神,想一件事,能往特別稀奇古怪的方向想。心里想什么,嘴上卻不會說。家里來往的親朋和客人們都夸他懂事乖巧,小小年紀就穩(wěn)重深沉。
只有爸爸知道他又在想些沒頭沒尾的事,說他蔫壞。
走廊的白熾燈快速地閃動,晃得孟風雪眼暈。暈著暈著,真的就向后倒了下去。大伯眼疾手快,一把撐住他,神色緊張。他的肚子與此同時“咕”地叫了一聲。
孟風雪難堪地摸了摸頭,他很不想在這樣的時刻露怯。
大伯眼神里意味不明的疼惜,讓孟風雪很不習慣:“晚飯還沒吃呢?大伯給你買點去?!?p> 孟風雪剛想阻止,他不吃外面買的飯,可忽然想起也沒有家里的飯吃了。嘴角僵硬地拉扯一下,似笑非笑。沒幾分鐘,大伯就回來了。
挺括的西裝褲不知何時沾了泥點,外面大概是下雨了。一個紙做的碗伸到了孟風雪的面前,呼呼冒著熱騰騰的白氣。
“吃吧?!?p> 大伯來去不過幾分鐘,怎么就有熱的東西吃了?
孟風雪遲疑了一下,才接了過來。這是一碗泡面。大伯剛才去醫(yī)院附近的小賣店借了開水現(xiàn)沖的。
當然,傻瓜都知道這是泡面,也許只有從小生活在城堡里被保護得很好的公主才不知道。孟風雪不是住在城堡長大的,他的同學都很愛吃,有時候午餐嫌食堂的飯菜沒味道,偷偷躲在水房泡一碗,再加一根火腿腸。
可是……這是孟風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吃泡面。
他拿著泡面附贈的塑料小叉,手都有點抖。爸爸說,泡面比他的手藝差遠了;樓上的洪奶奶說,泡面里面都是添加劑,吃了人會變笨。從金黃色的湯里叉起幾根像卷發(fā)一樣扭扭曲曲的面條,孟風雪鼓起勇氣吸溜一聲吃進了嘴里。
出乎意料的……好吃。
大伯略帶歉意地說:“去得太晚了,只有雞肉蘑菇味了,聽說這個口味最難吃沒人買,下次給你買牛肉面?!?p> 孟風雪并不知道什么泡面暢銷,什么泡面沒人要。爸爸很會做面條,粗糙卻富有韌性的拉面,雪白柔軟的手搟面,包裹著濃濃雜糧香味的蕎麥面,甚至不是長條形狀的面疙瘩、貓耳朵,他都吃過。
就是沒吃過泡面。
轉角,王阿姨輕輕搖著手里的蒲扇走過來。天氣熱了,晚間吹來的風也不涼快。看見他們還坐在走廊里,也湊了過來坐在一旁。
孟風雪立刻收了聲,把頭埋在紙做的面碗里。
面條是卷卷的很有彈性,面餅是油炸過的,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泡的面很難做到熟透,咬一口面條,里面還有一點沒泡開。像爸爸有時候做面條,故意留一點麥芯,反而讓口感筋道。說是雞肉蘑菇面,湯卻不像雞湯,有一點雞精味和香菇粉的味道。工業(yè)制作出來的鮮味物質,即便不天然,也是鮮的。重鹽重調料的濃厚味道,扎扎實實地打在味蕾上,仰頭喝一口熱湯,鼻子都通透了。
孟風雪越吃越快,額頭上很快密布小小的汗珠。一邊吃,嘴里還一邊嘟囔。
王阿姨沒聽清,往前湊了一下:“你說什么?
他放下碗,卻沒看人,自顧自地說:“老爸,你騙人,明明很好吃?!?p> 泡面,油濃醬香,鹽和糖都不要命了似的放,用重口味去騙舌頭,讓人莫名覺得它好吃??墒呛贸跃褪呛贸?。
“泡面挺好吃的?!泵巷L雪又說了一遍。
眼淚卻偏偏在這時候滾落了下來,“啪嗒”一聲,落入了泡面碗。
大伯和王阿姨疑惑地看著他。下一秒,孟風雪像個六歲的孩子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我爸,他騙我!他騙我!嗚……”
后面的話被哭聲掩蓋了,嗚嗚啊啊哇啦哇啦。吃了一半的泡面打翻在地上,湯撒開來,蜿蜒出細長的痕跡。泡面這種東西,只要在封閉的空間吃,就會染得整個空間都是那種強烈的氣味。消毒水的味道被打敗了,醫(yī)院的味道變得很誘人。
瘦弱的大伯拍著孟風雪的背脊,王阿姨把頭轉向一邊。其他病人家屬路過,微微停頓,嘆息著搖頭后又慢慢走遠了。
這一天啊,對孟風雪來說,太漫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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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瀨
我寫的時候有被感動到,希望不是自我感動,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