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沿海城市并不是媽媽和小姨從小長大的地方。聽小姨說，媽媽一直都夢想著住在能看見大海的城市。和爸爸分開以后，媽媽一個人來到了新的城市，奮力工作，靠自己的能力在這里買下了一間不大的房子。
媽媽的家從外表看起來就是一棟很普通的住宅樓，不算新也不算舊。這樣的建筑風格能在全國任何一個城市看到。從樓體外面的窗戶數(shù)量來看，唯一的特點就是大。
孟風雪覺得自己的表情和動作都有點失靈，只能機械地跟隨著小姨走著。
樓道七拐八扭，像迷宮一般，藏著好幾戶人家。兩人停在了一個棗紅色的防盜門前，上面不像一般人家會貼些對聯(lián)、福字什么的，光禿禿的。還來不及等孟風雪想好用一個什么樣的姿勢和媽媽打招呼，小姨就熟門熟路地從兜里掏出鑰匙，開啟了門。
看來，她這些年和姐姐來往也不少。有時候孟風雪都奇怪，小姨哪來這么多的時間，又天南海北地工作、玩樂，還能擠出時間來看望親人，甚至連他和他爸那里都不落下。
“我們來啦！”小姨甜甜地往門里一邊嚷嚷一邊領著手腳局促的風雪往里進，繞過玄關就是客廳，里面直愣愣站著一個瘦弱卻挺拔的女人。
孟風雪猛然和媽媽打了一個照面，嘴巴顫抖了兩下，硬是不知道要叫什么好。反而媽媽先開口了：“來了？”孟風雪立刻嘴里嗯嗯啊啊地，正巧也忽略過去了這個問題。
兩個本應該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此刻卻比陌生人還不知道如何交流。孟風雪感覺到一絲深深的尷尬，忽然感到有點后悔，這樣草率地決定和媽媽生活，真的可以嗎？
還好，媽媽話不多，只引領他們走到了客廳后面地的一個小房間。房子并不大，但是給孟風雪單獨的一間房還是有的。
“整理下，再睡個午覺吧，吃晚餐的時候我喊你?！闭f完，媽媽就退出去，還貼心地替他把門關上了。
孟風雪環(huán)顧房間，面積不大的一間房里床桌柜架俱全，一側開著一個窗戶。他期待地把頭伸出去，想看看海景，窗外卻只能看見其他的住宅樓。原來媽媽并沒有住進能看見海的房子里。
從家鄉(xiāng)運過來的箱子堆在房間的地板上，孟風雪心里有點泄氣，并不想立刻收拾。往后一躺倒在床上，準備先來午覺。想也知道，他并不能真的睡著，被褥散發(fā)陌生的肥皂香氣。不能說難聞，只是不習慣。
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陣，孟風雪呆不住了。偷偷打開房門往外一看，客廳里并沒有人，某處卻傳來篤篤篤的敲擊聲。跟著聲音而去，發(fā)現(xiàn)是媽媽，她此刻正在廚房里準備著晚餐，背對著廚房門。
孟風雪直到此時，才敢詳細地看媽媽的模樣。她的肩膀很瘦，和手臂的連接處骨頭突得尖尖的?？床磺逭?，只能看到半個側臉。嘴角微微往下的樣子和大伯給他看的照片里很像，只是那原本光潔的皮膚顯得枯黃，眼角牽拉著一些細微的紋路。
媽媽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和爸爸在廚房的身影，完全不一樣。她的姿勢很生硬，不像是經常做飯的。孟風雪嗅了嗅，沒有聞到什么令人流口水的香氣，也不知道媽媽這是在做什么。
怕被發(fā)現(xiàn)，他又躡手躡腳地回房了。
直到喊他吃飯的聲音傳來。孟風雪看見桌上擺了大大小小五六個菜盤，幾乎把小小的餐桌擠滿了。能看出來，媽媽為了迎接他，買了不少即使是在濱海城市也售價不菲的海產，肥厚的貝殼，鮮甜彈牙的大蝦，還有一只蟹黃紅潤瑩亮的膏蟹。
只是……她的烹飪水平實在有點單調。桌面上一片慘淡，除了水煮就是清炒，或者是煮熟了以后拌上些調料，幾乎不見一點油星。
白灼海蝦和海貝，清蒸紅膏蟹，幾碟時令的炒蔬菜，一碗近乎透明的蛤蜊湯。連小姨都忍不住嘆氣了：“這么多年，你的廚藝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媽媽臉皮繃得緊緊的，好像一個氣球一戳就破：“不做飯的人沒資格挑食。”道理很對，所以還是乖乖坐下吃飯比較好。
孟風雪低下頭，先夾了一筷西蘭花。只撒了一點鹽花用滾水燙熟的，翠綠動人，吃進嘴里的口感粗粗的，好像在嚼塑料。他記得以前爸爸做的西蘭花不是這個味道啊。他再換了一碟炒油菜，火候好像過了，菜葉已經微微發(fā)黃了。
還好魚蝦的本身夠新鮮，不需要調味，即便是水煮也不錯。他就抓著海鮮狠狠地吃了一通，心里有點遺憾，如果這些海鮮由專業(yè)廚師來料理，應該會有更出色的形式吧。
一頓飯吃下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胃明明吃飽了，卻一點也不開心。孟風雪覺得，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滋味最寡淡的一頓飯。
也難怪，他有一個廚藝絕妙的爸爸，舌頭已經習慣于美味了。即使去外面下館子，也全都是爸爸精挑細選的，何曾吃過這樣的白水煮菜呢？即便是大伯拿來給他墊肚子的泡面，都比媽媽做的這頓白水煮菜好吃。
想到這里，莫名有點悲傷，不會以后就要天天吃媽媽做的飯了吧？他倒是不想挑剔，可是身體本能的反應暴露了他。
大概是他吃飯的表情太悲壯，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媽媽似乎想安慰一下他，說：“我平時工作很多，不能天天做晚飯給你吃的?！闭f到這個，孟風雪的一日三餐該怎么安排，媽媽又陷入了思考。
“沒關系，我沒有那么挑剔?！泵巷L雪趕緊擺擺手說。這當然是假話了，可是讓他去和媽媽提出要求，有點難以啟齒。畢竟，他們還不是很熟。
“說實在的，小朋友最重要的就是把飯吃好。”小姨說。
“我想想吧?！眿寢屄耦^扒飯。
搬到新家的第一夜，孟風雪躺在床上瞪著眼睛不愿意入睡。一切都很平淡而平靜，他曾經想過也許會和媽媽爆發(fā)什么激烈的沖突，或是她抱著自己痛苦，全都沒有發(fā)生。
而適應新環(huán)境也有點困難，比如這里自來水的氣味和家鄉(xiāng)的完全不一樣，有一股說不出的大海的生澀味。一切都讓人感到那么不習慣，他必須試著去接受。
孟風雪腦子里開始冒出很多亂糟糟的想法，從東想到西，過去想到未來。
一個念頭不知道從何處飛出來，她……媽媽這些年，都是怎樣吃飯的呢？
這個想法占據了他全部的思維，一直到他漸漸跌入沉沉的睡眠。